母親確診阿爾茨海默病那天，偷偷在我的衣柜里塞滿了毛衣。

>每件毛衣的標簽上都寫著：“給女兒，冬天暖和的。”

>她開始忘記我的名字，忘記回家的路，忘記關煤氣灶。

>但每周她仍會準時坐在窗前織毛衣，毛線團滾了滿地。

>我生氣地扔掉所有毛線：“這些我根本穿不完！”

>她怯生生地從沙發底下掏出一件最小的嬰兒毛衣：

>“可是……我好像還有個女兒……她這么小……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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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太長，長到盡頭的那扇門像永遠走不到。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黏膩又冰涼。母親的手在我手里，很輕地顫著，像秋天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帶著一種身不由己的惶然。醫生的聲音很溫和，措辭謹慎，那些字眼卻一個比一個銳利，砸在心上，又冷又硬——“阿爾茨海默病”、“中期”、“不可逆”、“做好準備”。

我簽了很多張單子，字跡工整，名字卻寫得歪扭。母親安靜地坐在旁邊，眼神空茫茫地望著窗外一截灰白的天，偶爾看看我，露出一個極淡的、討好似的笑，仿佛給我添了天大的麻煩。

回到家，那種死寂更濃了。她像個迷路的孩子，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停下轉身，她差點撞上我，眼里全是懵懂的依賴和陌生。我胸口堵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

第二天整理衣柜，我愣住了。

衣柜里，不知何時被塞得滿滿當當。不是新買的衣服，而是毛衣。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擠擠挨挨，占據了每一寸空間。駝色、米白、深灰、墨藍……都是手織的，針腳細密，花紋繁復，一摸就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我下意識地翻找標簽。有的縫在衣角，有的掛在領口，每一張標簽上都有一行微微顫抖、卻一筆一劃極力寫工整的字：

“給女兒，冬天暖和的。”

淚水毫無預兆地沖進眼眶。我猛地合上衣柜門，背靠著冰涼的木板，滑坐在地上，用手死死捂住嘴，堵住那聲即將沖出的嗚咽。那些毛衣，是她偷偷織了多久？是在多少個她尚且清醒、卻又預感到遺忘即將來臨的日夜，抱著毛線，與時間賽跑？

從那天起，遺忘像潮水，一波比一波洶涌。

她開始叫錯我的名字。有時是早已逝去的長輩，有時是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會在熟悉的樓道里迷失，站在別人家門前，用鑰匙徒勞地捅著鎖孔。她忘了關水龍頭，家里發過一場“小雨”。她更忘了煤氣灶的危險，一次焦糊味和竄起的火苗讓我魂飛魄散，沖進廚房搶下鍋鏟時，對她發了最大的那一次火。

她嚇得縮起肩膀，眼神驚恐，嘴唇囁嚅著：“對、對不起……我忘了……我只是想給你做碗面……”

我看著她那副孩童認錯般的模樣，滔天的怒火瞬間被更滔天的悲哀澆滅，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酸楚。我擺擺手，一個字也說不出。

可是，每周五下午，她總會準時地、固執地坐在那把靠窗的舊搖椅里。陽光透過玻璃，照著她花白的頭發和專注的側臉。她膝上堆著毛線，兩根長長的織針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永不停歇的“咔噠”聲。

毛線團滾得滿地都是，貓兒興奮地追著跑，家里總是纏纏繞繞，理不清的線頭，掃不盡的浮毛。那些毛衣在我衣柜里堆積成山，再也塞不下一件。

我勸過，哄過，甚至藏起過她的織針。她總能找出來，或者用不知哪來的零錢，偷偷再去買一副。她沉默地堅持著，仿佛這是她世界里唯一剩下的、必須完成的使命。

那天周五，我加班到很晚，帶著一身的倦怠進門。一眼又看到滿地的毛線團，看到她又坐在那里，機械地、重復地織著那些永無止境的毛衣。灶臺上冷清清，她顯然又忘了做飯。

積累的壓力、疲憊、還有那種眼睜睜失去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出口。

我沖過去，近乎粗暴地奪過她手里織了一半的毛衣，連同那籃子里五顏六色的毛線團，一股腦地扔進墻角的大紙箱里，聲音尖利得我自己都陌生：“織！織！織！就知道織這些！你看看！衣柜全滿了！我一輩子都穿不完！你到底要織到什么時候！有什么用！”

母親被我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住了。織針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怔怔地看著我，又看看那箱毛線，眼睛里漫上一種被擊碎的茫然和無措。她張了張嘴，像要辯解什么，卻又說不出，像個做錯事被狠狠責罵的孩子。

幾秒的死寂后，她忽然低下頭，不再看我。她有些笨拙地、慢吞吞地彎下腰，干枯的手伸進沙發底座的縫隙里，摸索著。

摸了好一會兒，她掏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件毛衣。小得不可思議，只有巴掌那么大，嫩黃色的，軟糯得不像話。是最簡單的針法，歪歪扭扭，甚至能看出是初學者的手藝，卻織得極其認真，每一個線圈都緊實而溫暖。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件小得足以放進娃娃衣櫥的毛衣，遞向我。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神渙散，卻在渙散的最深處，燃著一點奇異的光亮，一種令人心碎的澄澈。

她怯生生地，用那種哄小孩的、氣聲般的語調輕輕說：

“可是……我好像還有個女兒……”

她頓了頓，努力地組織著那些已經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眉頭因用力而蹙起。

“她……這么小……怕冷……”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滿、所有的委屈和疲憊，被這句話擊得粉碎，碎成粉末，又化作滾燙的巖漿，瞬間燒穿了我的心臟，燒灼著我的四肢百骸。

我看著她手里那件小小的嬰兒毛衣，看著她臉上那種純粹至極的擔憂和溫柔。

她忘了我已是成人。

她忘了我的名字。

她忘了整個世界。

可她沒忘記，她有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很小，怕冷。

她要用她殘存的全部生命，去為她織就一整個溫暖的冬天。

我踉蹌一步，跌跪在她面前的地上，毛線團溫柔地包裹住我的膝蓋。我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輕輕地接過那件輕得沒有重量、卻重得足以壓垮我一生的嬰兒毛衣。

然后，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她。

我的淚水瘋狂地涌出，滾燙地滲進她單薄的、散發著老人氣息的肩頭衣衫里。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劇烈的、無聲的顫抖。

窗外，夕陽正沉沉落下，把房間，把我和她，都染成了一片暖金色，像一件巨大、無聲的毛衣，溫柔地裹住了這人間最痛的悲傷，和最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