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的秋，江南地界濕漉漉的，像一塊永遠擰不干的舊棉布。黃包車的膠皮輪子碾過姑蘇城青石板路，發(fā)出黏膩的咕嚕聲，空氣里浮動著桂花殘香與河浜水藻的腥氣，混合著遠處繅絲廠飄來的、若有似無的堿水味，頂頂古怪的搭配，鉆進鼻子叫人腦仁發(fā)悶。

我，侯豫之，攏了攏身上半舊的藏青道袍——料子還是母親孫道師壓箱底的江陰細布，結(jié)實歸結(jié)實，就是這秋老虎的余威尚在，捂得人脊梁溝子汗涔涔——懷里那方沉甸甸的「天師道第 102代傳人」的桃木法印硌著肋骨。

學堂門房是個精瘦老頭，眼珠子滴溜轉(zhuǎn)，透著市井的油滑，見我下車，抄著濃重的吳音迎上來：「喲，侯小真人可算來哉！再晚些，我們這圖書館怕是要被那些『東西』拆掉個屋頂哉！」

他壓低了嗓子，煙酒嗓嘶嘶漏風，「您是不知道哇，那動靜邪門得很！燈自個兒亮自個兒滅，夜里嘩啦啦像有幾百本書在打架，跑過去看嘛，鬼影子沒一個，地上倒是有水漬，濕噠噠的梅花印子…嘖，邪性！邪性透頂！」

他搓著手，一臉心有余悸，「師生們嚇得夠嗆，好些膽小的女學生，夜里都不敢出宿舍門嘞！話說回來，孫仙姑真不能親自來一趟？這陣仗…」

門房覷著我的臉色，話頭拐了個彎。我端出點少年老成的架子，略一頷首：「家母云游未歸，此事由我處置，煩請引路。」

目光越過他佝僂的肩頭，投向那座矗立在沉沉暮靄中的西式三層磚樓——姑蘇師范學堂圖書館。

它灰撲撲地立著，幾扇黑洞洞的窗戶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黃昏最后的微光在它哥特式的尖頂上一寸寸熄滅，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寒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纏繞著樓前幾株葉子半凋的法國梧桐，連那風吹過葉片的沙沙聲，都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

圖書館內(nèi)部比外觀更顯破敗。高高的穹頂下，光線被鉛條鑲嵌的彩色玻璃窗濾得昏暗渾濁，空氣里浮動著陳年紙張和木頭腐朽混合的、嗆人的塵埃味道，濃得化不開，吸一口，肺管子都發(fā)癢。

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橡木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投下濃重、邊界模糊的巨大陰影，仿佛隨時會傾倒下來，將人吞噬。副校長周繼宗，一個保養(yǎng)得宜、穿著挺括藏青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憂急，親自陪同。

他指關節(jié)敲了敲蒙塵的硬木閱覽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侯小真人請看，就是這一片區(qū)域，鬧得最兇！值班的老王頭，喏，就是那位……」

他朝角落努努嘴，一個穿著灰布短褂、頭發(fā)花白的老校工正佝僂著背，用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書架頂?shù)姆e灰，動作遲緩僵硬，眼珠子卻時不時神經(jīng)質(zhì)地瞟向四周幽暗的角落。

「他說好幾次下半夜親眼看見，靠西墻那排書架頂上的電燈，忽閃忽閃，明明滅滅，像有人在上頭扯著燈繩玩！還伴著…伴著像是貓爪子撓木板的聲音，刺啦…刺啦…聽得人后脖頸子發(fā)涼！」

老王頭似乎聽見了提及他，猛地一哆嗦，雞毛撣子差點脫手，渾濁的老眼驚恐地望向西墻高處那片被陰影籠罩的書架頂端，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我順著他恐懼的目光望去，心頭驀地一跳。那積滿厚灰的暗色橡木架頂邊緣，赫然印著幾個小小的、邊緣略顯模糊的濕漉漉印記，形狀……酷似貓爪！

我默不作聲，指尖掐了個探查陰氣的「尋蹤訣」，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執(zhí)拗的怨念，如同浸了冰水的細針，正從那爪印的方向幽幽傳來，帶著深入骨髓的濕冷與悲傷，絲絲縷縷地纏繞上我的感知。這絕非尋常精怪作祟。

我轉(zhuǎn)向周繼宗，語氣盡量平淡：「煩請調(diào)閱近十年，尤其是不太平年份的學生檔案卷宗，特別是……意外亡故者的記錄。」

周繼宗鏡片后的目光不易察覺地閃爍了一下，笑容依舊溫和得體：「應該的，應該的！我這就吩咐校務處去辦。小真人辛苦，有任何需要盡管開口。」

他轉(zhuǎn)身離去，皮鞋踩在打過蠟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空洞的回響，一下下敲在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圖書館里。

我踱步到西墻那排書架下，仰頭凝視著高處的爪痕。昏暗中，一本被擠得歪斜出來的舊書書脊映入眼簾，燙金的字跡在浮塵下依稀可辨——《江南異聞錄·殘卷》。

一絲極其隱晦的、混合著古老草藥與血腥氣的邪異波動，如同深水下的暗流，竟從那書冊的位置極其微弱地滲出，轉(zhuǎn)瞬即逝。若非我天師道嫡傳的靈覺敏銳，幾乎就要忽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