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七年，暮春。

雨是青灰色的。

林九裹緊了身上洗得發白的短褂，冰涼的雨絲順著發梢往下淌，落在脖頸上時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明明記得半分鐘前還在出租屋里啃著冷掉的外賣，電腦屏幕上正跳著《僵尸先生》的彈幕——“九叔英年早逝太意難平”，怎么眨眼的功夫，就栽進了這滿是霉味的雨里？

“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拽回了他的神思。不是他的聲音，是從旁邊的破廟里傳出來的。林九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借著昏沉沉的天光往那邊看——三間土坯房塌了兩間，剩下的那間梁上還掛著半截褪色的幡旗，風一吹晃晃悠悠，倒像是誰在暗處搖著招魂鈴。

他是被什么東西絆醒的。低頭看時，心猛地往下沉了沉——腳邊臥著個半大孩子，約莫七八歲的年紀，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衫，小臉凍得發青，嘴唇卻紅得異樣。剛才那聲咳嗽就是他發出來的，此刻正蜷著身子往林九腳邊蹭，嘴里還含混地念著：“娘……冷……”

林九僵了僵。這孩子的樣子……太像電影里中了尸毒的村民了。

他下意識地想往后退，可目光掃過孩子凍得發紫的指尖時，又硬生生頓住了。不管這是哪兒，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個孩子僵在雨里。他咬了咬牙，蹲下身想把孩子抱起來，手指剛碰到那孩子的胳膊，就聽見破廟里又傳來動靜——這次不是咳嗽，是拖沓的腳步聲。

“嗒……嗒……嗒……”

聲音很慢，一下一下踩在泥濘里，帶著種說不出的黏滯感。林九的頭皮瞬間炸開了——這聲音他太熟了，電影里那些跳著走的僵尸，踩在地上就是這個動靜！他猛地回頭，恰好看見個黑影從破廟的門框里晃了出來。

那東西穿著件破爛的壽衣，料子看著像是上等的綢緞，可惜被雨水泡得發脹，邊角還掛著泥。它的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只能看見一截青黑色的脖頸，還有垂在胸前的手——指甲泛著烏紫，足足長了兩寸，尖得像把小刀子。

“僵……僵尸？”林九的聲音都在抖。他以前總吐槽電影里的角色看見僵尸不會跑，可真站在這玩意兒面前，他才發現腿肚子早就軟得像團棉花。

那僵尸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只是慢慢轉動著頭，脖頸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生了銹的門軸在摩擦。它的目光——如果那兩個黑洞洞的窟窿能算目光的話——掃過林九，又落在了他腳邊的孩子身上。

然后，它動了。

不是電影里那種一蹦一跳的樣子，而是像提線木偶似的，胳膊往前一伸，膝蓋直挺挺地彎了彎，竟就那么“飄”著往前挪了半步。一股腥臭味隨著它的動作飄過來，像是爛了半個月的死魚混著墳頭的土腥氣，林九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娘……”腳邊的孩子又哼了一聲，小手突然抓住了林九的褲腳。

就是這一下，那僵尸像是被按了開關似的，猛地加快了速度！林九甚至能看見它臉上脫落的腐肉，還有從眼眶里掉出來的半截蛆蟲！

“操！”他也顧不上腿軟了，一把抄起地上的孩子扛在肩上，轉身就往林子深處跑。雨水打在臉上生疼，他卻不敢回頭——那“嗒嗒”的腳步聲就跟在身后，越來越近，還有種冰冷的東西擦著他的后頸掠了過去。

“別追了！我不好吃！”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憑著本能往前沖。懷里的孩子突然開始掙扎，小胳膊小腿亂蹬，嘴里發出“嗬嗬”的怪響。林九心里一沉——這是尸毒發作了？

他咬了咬牙，往旁邊的陡坡一滾。泥水和碎石子蹭得他后背火辣辣地疼，可身后的腳步聲竟真的停了。林九趴在地上喘了半分鐘，才敢抬起頭看——那僵尸正站在坡頂，僵硬地轉動著脖子，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下來。

雨還在下。林九看著懷里眼睛已經翻白的孩子，又看了看坡頂那個青灰色的影子，突然笑了一聲。笑到最后，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他真的穿越了，穿到了那個有僵尸、有道長，卻唯獨沒有他林九容身之處的世界。

“九叔……”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可千萬別英年早逝啊……”

懷里的孩子突然張開嘴，朝著他的脖子咬了過來。林九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腦袋，可指尖卻摸到了一片冰涼的皮膚——那孩子的體溫，已經跟坡頂的僵尸差不多了。

坡頂的僵尸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咚”的一聲栽了下來，直直地朝著他的方向滾來。林九看著越來越近的青黑色臉，突然想起了電影里九叔對付僵尸的法子。

糯米！對，糯米能解尸毒！

可他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別說糯米了，就連半粒米都沒有。只有口袋里還揣著穿越前沒吃完的半包辣條，包裝袋在雨里泡得發軟。

林九：“……”

他看著滾到眼前的僵尸，又看了看懷里掙扎的孩子，最后把心一橫——管他娘的，死馬當活馬醫！

他撕開辣條包裝袋，抓起一把紅彤彤的辣椒面，劈頭蓋臉就往僵尸臉上撒了過去。

僵尸滾動的動作猛地一頓。

林九也愣住了。

下一秒，那僵尸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叫，青黑色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像是被煮熟了似的。它捂著臉往后退了兩步，竟“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林九：“？？？”

懷里的孩子也不掙扎了，眨巴著翻白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他手里的辣條。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林九舉著半包辣條，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僵尸，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也許……辣條也能當法器用？

月上中天，清輝透過稀疏的槐樹葉灑在義莊青石板上，像潑了一地碎銀，卻驅不散半分陰森。林風縮著脖子攥緊懷里的粗布褂子，鼻尖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陳腐氣味——是老木料混著香灰，還摻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土腥氣。

“咳。”

身后傳來一聲輕咳，林風嚇得差點跳起來，回頭見是林九正用桃木劍挑著盞油燈走過來。道長玄色道袍下擺沾著草屑，頷下三縷長髯隨著搖頭晃腦的動作輕晃：“夜半三更別老盯著那些‘東西’看，陽氣弱時容易招邪。”

林風忙收回眼。方才他盯著西墻那排黑木棺材瞧了半晌，總覺得最末口棺材蓋縫里，好像有指甲蓋大小的紅光閃了閃。

“師父，”他咽了口唾沫，聲音發緊，“方才……方才我聽見后院有響動。”

“嗯。”林九將油燈往供桌案幾上一放，油芯噼啪爆了個火星，照亮供桌前立著的兩個紙人。那對紙人穿著紅綠紙衣，臉上用胭脂畫得紅撲撲的，可那雙用墨點的眼睛，怎么瞧都像是在直勾勾盯著人。“秋生那混小子怕是又偷溜出去賭錢了，留文才在柴房守著，指不定早縮柴堆里睡死了。”

話音剛落，后院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木桶砸在地上的動靜，緊跟著是文才帶著哭腔的尖叫：“師、師父！動了！它動了啊！”

林九臉色驟變，抓起案上桃木劍就往后院沖。林風哪敢怠慢，抄起墻角那柄沒開刃的柴刀跟在后面。后院月亮被烏云遮了大半，只見柴房門敞著，文才癱在地上抱著根柱子抖，腳邊翻倒的木桶滾出半桶糯米，白花花撒了一地。

而柴房正中的草席上，原本蓋著的白布掉在一旁。那是今早剛抬回來的流浪漢尸體，此刻竟直挺挺坐了起來！

林風只覺頭皮發麻。那尸體臉青得像塊老咸菜，嘴唇卻紅得詭異，指甲縫里黑黢黢的，正一抽一抽地晃脖子，頸椎發出“咯吱咯吱”的怪響，像是生了銹的門軸在轉動。

“孽障！”林九一聲斷喝，桃木劍帶著風聲刺過去。可那尸體反應竟極快，歪頭躲開劍鋒，雙臂一伸就朝林九撲來。林風看得清楚，它手腕處的皮膚下，青筋正像蚯蚓似的突突亂跳。

“糯米！撒糯米！”林九邊打邊喊。林風慌忙蹲身抓糯米，剛揚起手，卻見那尸體突然轉頭，黑洞洞的眼窩直勾勾對上他——哪是什么眼窩，分明是兩個蒙著白翳的眼珠，此刻竟慢慢轉向了眼角，像是在打量他！

一股寒氣順著后脖頸往天靈蓋沖，林風手一抖，半捧糯米全撒在了自己鞋上。就這眨眼的功夫，尸體已經繞過林九，五指成爪朝他抓來。林風只聞見一股濃烈的尸臭，嗆得他差點背過氣，下意識舉柴刀去擋。

“鐺！”

柴刀被爪風震得脫手而飛，林風踉蹌著后退，后腰撞在院角老井的石井欄上，疼得眼冒金星。眼看青黑的爪子就要抓到面門，忽聽“咻”的一聲銳響，一道黃符貼著他鼻尖飛過，“啪”地貼在尸體額頭上。

“敕令！”林九踏罡步念咒，桃木劍指天。

尸體動作猛地僵住，雙臂還維持著前抓的姿勢，卻再也動彈不得，唯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有血沫堵在喉嚨里。

林風癱坐在井欄邊大口喘氣，冷汗把里衣浸得透濕。文才還在哭哭啼啼，林九卻皺著眉走上前，伸手揭下尸體額上的黃符——符紙竟已變得焦黑，邊緣還在微微發燙。

“不對勁，”林九沉聲道，“尋常尸變哪能這么兇？”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幾聲犬吠，緊接著是村民驚慌的呼喊：“不好了！村東頭張大戶家……死人爬出來咬人啦！”

林風心里咯噔一下，抬頭看向林九。道長臉色凝重如鐵，月光照在他臉上，竟能看見鬢角有汗珠滾落。

“林風，文才，”林九將桃木劍插回背后劍鞘，又從布包里摸出兩張黃符遞給兩人，“拿好符，跟我走。今晚這義莊，怕是守不住了。”

老井里的井水不知何時泛起了渾濁的漣漪，倒映著三人匆匆離去的背影，也倒映著天邊那輪被烏云徹底吞沒的殘月。夜風卷著紙錢碎屑掠過空蕩的院落，西墻那排黑木棺材里，最末一口的棺蓋縫中，紅光又亮了起來，這一次，再沒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