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誰貓在柳樹上搓綿扯絮，吹送千里。輕輕開門，圓滾滾的柳絮從門外你拉我拽地擠進來。柳絮如漫天飛雪在晨光里亂舞，洋洋灑灑。我捏著鼻子朝堤壩上跑去。波光粼粼，微風輕輕。兩岸的柳樹目不能盡。軟綿綿的風撩過星星翠翠的枝葉，穿橋過洞，直上青云。我一改往日上學的路徑，沿著堤壩尋花問柳。

河邊停靠著一排船屋，船頭和岸邊連接著狹窄的木板。楚懷亦從船屋里鉆出頭，蹦蹦跳跳踏著木板跑到岸邊的柳樹下。原來他也住在船上。遠遠看見他站在柳樹邊蹲起馬步，開始對它拳腳相向。左一拳，右一掌，打一下，挪一步。那柳樹巍然不動，不屑反抗。我難以理解他的怪異行為，轉過身走下斜坡來到學校。

“這些破柳樹就應該全部砍掉做成凳子。害得我鼻子都不出氣了。”

小惡夢坐在那咧著嘴使勁挖鼻孔，掏出一團白色的東西彈了半天仍在指尖，氣得抹在我的褲子上。這個不懂浪漫的楞貨。全部做成凳子你哪來那么多屁股去坐。

“清風弄絮，紅顏白發，轉轉情絲把小生愁煞，明明只有一墻之隔，卻好似水隔天遮。奈何，奈何！”

“唐兄為何喜歡那潑婦？”

“夢姑娘此言差矣。青瑤，花容月貌，冰魂雪魄，蘭姿蕙質，溫良嫻靜。行動處云蒸霞蔚，靜默時暗香疏影。小生愿與她風雨同舟，休戚與共。”

阮夢藍用鼻子冷哼一聲。

“你別腌臜人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瓜。難道她比我還好看么？”

唐小生輕輕點頭，然后如殺豬般嗷嗷亂叫。阮夢藍把他的臉擰成麻花。我心里暗想：這個沒有自知之明的潑婦，還沒有青瑤的腳趾頭好看。

她突然轉過頭盯著我。

“我比她好看吧！算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好看嗎？小楚同學！”

楚懷亦目光閃躲，紅著臉嗯了一聲。

“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我又不是兇神惡煞。”

楚懷亦下意識地摸了摸臉。

阮夢藍托著腮，腦袋里不知道在醞釀些什么可怕東西。

“楚懷亦，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一樣好東西。”

阮夢藍表情十分嚴肅。楚懷亦緩緩伸出手。那貨突然用雙手鉗住他的手腕，迅速把頭湊過去。

“啊呸。”

一坨晶瑩的口水降落在楚懷亦手心。楚懷亦擰著眉毛，試圖把手縮回去。

“別動，這是準備工作。現在可以把那東西交給你了。”

阮夢藍從嘴巴里掏出一顆帶血的牙齒放在滿是口水的手心里。

“這顆牙齒肯定還活著。現在我把它交給你撫養。有了我的口水，它會慢慢長大。記住，一定要把它捧在手心里，用你的體溫呵護它。它會成為一顆頂天立地的牙齒，你要好好照顧它。再給你一些養分。啊呸！”

楚懷亦捧著浸泡在血沫里的牙齒怔怔出神。

這只是開始。接下來阮夢藍用盡心思把他捉弄得精神錯亂。先是鉆到桌子底下偷偷把他的四根鞋帶編成一條麻花辮，然后又把我的橡皮假裝不小心扔在他身后。

“楚懷亦，我的橡皮掉在地上了。你可以幫我撿一下嗎？”

楚懷亦猛然站起身，一抬腳摔了個底朝天。

“呀！小楚同學，你的鞋帶怎么系得這么好看！能不能教教我！”

楚懷亦爬起來咧著嘴笑了笑。

“我給你扎辮子吧。”

阮夢藍跑到楚懷亦身后。把他不到兩厘米的短發無情地拔苗助長。折騰了半天也沒扎成一個辮子。阮夢藍滿臉失望地嘆了口氣。

楚懷亦后來留了長發。

放學的時候，楚懷亦連籃球也不打了。一溜煙跑回家。他脖子上多了條紅繩，繩子上墜著拇指大的玻璃瓶，里面裝著以后一定能夠頂天立地的蛀牙。我逐漸意識到這家伙該不會？腦子被狗吃了？

星期六，我帶著爺爺留下的錢獨自跑到南門買好吃的。街角有家游戲廳，門上掛著厚重的紅色幕布。廖青龍以前帶我來過。雖然并不能體會到其中樂趣，卻很想體驗花錢的感覺。我坐在游戲機前胡亂拍打按鍵，很快就覺得無趣。正想起身離去，楚懷亦突然坐在我旁邊，一分鐘不到就贏了我。我不甘心，又試一局，就這樣輸了一整天。接著又輸了兩個月。花光所有錢也沒贏過他。為了贏他，我把每天早飯錢省下來。終于，就在我快輸的時候一個長著野獸般面孔的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一言不發站在那，面無表情。楚懷亦瞬間停止動作，雙手捏著耳朵跪在地上。男人走了出去。我鉆出去偷偷跟在他們身后。男人走得很慢，楚懷亦低著頭跪行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

不知道為什么，回到家之后我一直悶悶不樂。躺在床上深深入眠，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床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慢一點！你兒子還在睡覺呢！”

“他裝的。”

原來爸爸這么了解我。

我見過這個女人，又矮又丑。遠近聞名的蕩婦。幾天后我看見她醉倒在路邊的草叢里，真想狠狠踹她一腳，掙扎半天還是沒能狠下心。

“笑笑，你在嗎？”

是媽媽的聲音，正在寫作業的我趕緊跑到門后，熟練地拆下兩塊門板讓媽媽鉆進來。晚上八點，媽媽趁爸爸不在偷偷回來看我。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她。

“笑笑，你在干嘛呢？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我在寫作業。”

“成績怎么樣？”

“還好。”

媽媽給我帶了好多零食。她特別愛吃，無論去哪都會先打聽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有一天，你的外婆買回來兩個蘋果。她自己吃掉一個，然后把剩下的藏起來。趁她不在，我偷偷找出來，卻不敢狠狠咬上一口。可是蘋果太香了，我實在忍不住，就用牙齒刮下一點蘋果皮。再偷偷摸摸地放回原處。她回來問我這是怎么回事？我說可能是老鼠咬的。”

“等我長大了，我要當廚師，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媽媽笑著繼續說以前的故事。

“我最近總是夢到你小時候的樣子。”

“你還記得嗎？我帶你去田里插秧。你在田邊玩耍，結果撲通一聲掉到河里。我趕緊跑過去，你越飄越遠，水已經到我的脖子。我又不會游泳，就在最危險的關頭，我一把扯住你的衣服，把你從水里撈出來。當時你如果再飄遠一點，我再多走一步，咱們娘倆可能早都命喪黃泉了。隔壁老媽子看見之后還笑著嘲諷我：要是再晚一步，你撈上來的就是死孩子嘍！那個惡婦自己生不出兒子，就到處找我麻煩。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事，用最惡毒的話罵我。有一次，我和她扭打在一起，我那么瘦，不是她的對手。你看見我們在那打架，提著兩條小短腿跑到屋子里去。我當時在想，怎么會生下你這么沒良心的小混蛋。可是，不一會兒，你又跨著兩條小短腿跑出來，手里還拖著比你長三倍的鐵鍬，朝那惡婦身上招呼。當時我特別感動。”

“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一秒鐘看不見我就會哭得驚天動地。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你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每天早晨都不想去上學，非要我陪著你一起聽課。我只能拿棒槌把你嚇到幼兒園門口。”

“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是個話癆。每次去小賣鋪，你都會把每樣東西指給我看。問我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干什么用的？可以吃嗎？那個玩具好玩嗎？每天你都要喊成千上萬遍媽媽。媽媽你快過來看看這是什么，媽媽快背著我，媽媽今天吃什么？媽媽快帶我出去玩。我都快被你嘮叨死了。那時候的你可愛極了。”

“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和你爸爸吵架，我氣得把碗摔碎。你捧著碎成塊的碗對我說：媽媽，縫上。傻孩子，碗碎了怎么能縫上呢。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和你爸吵架，想讓我們和好，可是碎了的就是碎了。”

這些故事每次她都能繪聲繪色地說出來。往后的日子，她每次看見我都要說一遍。

小時候，媽媽穿著紅色高跟鞋，藍色牛仔褲，黑白條紋襯衫，拉著我走在鄉間小路，哼著小曲。媽媽太漂亮了，她不屬于這里。爸爸是沒有思想的木頭人，一輩子任人敲打。多事的婦女總當著他的面欺負不甘平庸的漂亮媽媽。媽媽拿起鐵鍬狠狠地朝那些丑惡的嘴臉拋去。一朵血花在空中綻放。鐵鍬上不知何時生出惡毒的倒刺，劃破她白嫩的掌心。可惜，鐵鍬并沒有擊中惡婆娘。她們齜著黃牙，七嘴八舌地咒罵，張牙舞爪。媽媽誓死不屈。這個年輕女人靠著骨子里的倔強不斷反抗。她的高跟鞋斷了，衣服破了。那是她最漂亮的衣服，是她結婚時穿的衣服，如今沾滿鮮血和這片泥濘的惡土。兩個木頭人呆呆的站在她身后。那些以多欺少的老婦女看見自己男人來了就開始鬼哭狼嚎。把頭發撓得亂七八糟，躺在地上撒潑，像是一筐摔在地上的螞蟥。媽媽站在那哈哈大笑。惡婦們立馬起身反擊，被男人攔住，咒罵著揚長而去。看著她們的背影，我痛恨爸爸沒有把她們打得血流不止。媽媽肯定也是這般痛恨著。

爸爸好賭。他把女人和孩子丟在田地里，自己偷偷跑去打麻將。毒辣的太陽燃起女人的怒火。她一手拎著鐮刀，一手拉著我。氣勢洶洶走到爸爸面前，要砍下他的手。麻將從爸爸顫抖的指間滑落，嘴上怒罵兩句，撲騰一下站起來倉惶而逃。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們吵個不停。爸爸打麻將輸了買米的錢，媽媽氣得把鍋碗瓢盆全摔了。從那以后，媽媽越來越無精打采，經常看著天空發呆。后來她給我買了新衣服，帶我去照相館拍了合照，又買了很多吃的，然后她就走了。

媽媽在外漂泊兩年，回來的時候給我買了好多零食，她說要和爸爸離婚。爸爸自然不愿意，媽媽卻說夫妻不合分居兩年的話，可以向法院提起離婚，由不得他不愿意。我毫不猶豫告訴媽媽：我支持你，我能照顧好自己。我從未后悔過這個決定。我喜歡她，如同她喜歡我一樣。當她向爸爸提出離婚的那一刻。萬念俱灰的男人當著兒子面狠狠給她一巴掌。媽媽流下兩行清淚，并沒有反抗。很多年后她告訴我：這是那個男人唯一一次打她。

我眼睜睜看著她一次次離去。她的背影凄苦無比。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就是別離。

為了不再失去，我讓自己擁有很少東西。

“這下你滿意了吧！你看看，她不是最心疼你嗎？現在她不要你了！她不要你了！法院把你判給了我。你看見沒。”

爸爸氣急敗壞地把離婚協議摔在我面前。我不屑地看著他在那里大吼大叫。他舉起木頭凳子，怒目而視。卻又突然跪在地上抱頭痛哭，眼淚似乎無窮無盡。我看著他失去力氣，寧愿挨他一頓毒打，讓我往后的日子里義無反顧地恨他。這樣就不會在他低下頭時，心里泛起那一絲于心有愧。從此以后，我和他陷入無盡的沉默。這么多年，他很少和我說話，但是他說的每一句，我都印象深刻。

“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也不指望以后你能孝順我。”

“你可不可以勸勸你媽媽，讓她回來。”

“以后不準你再見她！”

爸爸快回來了，我趕緊讓媽媽走。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難道爸爸還會打她。我一邊寫作業，一邊勸她快走。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發現她竟然把我的作業寫完了。因為媽媽字寫得好看，楚老師在作業本上寫了一個“好”字。我是第一次獲此殊榮，開心了好久。

這學期很快接近尾聲，我的小學生活快要結束。一想到可以擺脫小惡夢，心情就豁然開朗。不過，對于楚老師，我還是依依不舍。

同學們一起拍了畢業合照，紛紛交換照片和同學錄。相處這么多年的同學，我沒有一點不舍。雖然我也買了一本同學錄，卻被我塞在書包里不敢拿出來。過了很多天都沒人找我交換同學錄。后來唐小生要與我交換，我偷偷從書包里把同學錄抽出來遞給他。打開他的同學錄，第一頁竟然是廖青瑤，留言欄寫著：請你不要再來煩我！第二頁是顧鳶：希望以后再也看不見你。每一頁都是對他的嘲諷。倒數第二頁是阮夢藍，上面寫著：祝你早生貴子。我笑得腮幫子疼。我在最后一頁予以最真誠的祝福：希望你永遠滿懷希望。

唐小生把同學錄還給我。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的眼睛泛起淚光。

“喲！原來你買了同學錄。拿來，可憐可憐你，替你寫一張吧。”

“誰要你寫。”

我趕緊把同學錄塞進書包里。鋼筆的仇，我會記一輩子。阮夢藍在我的大腿上使出一記重拳。她雖然沒有買同學錄，卻有很多人找她寫上一頁。沒想到她的人緣還挺好。楚懷亦齜著牙扭扭捏捏地在阮夢藍面前轉來轉去，手里拿著嶄新的同學錄。

楚老師組織同學們準備了許多節目。最后一天，我們把桌子圍成一圈，中間留下一塊空地。大家坐在那吃著瓜子，糖，水果。有表演相聲的，有唱雙簧的，顧鳶彈一曲古箏，楚懷亦表演倒立，唐小生吟了一首詞，阮夢藍高歌一曲《送別》。楚懷亦使勁鼓掌，大聲叫好。放學后，好多學生抱著楚老師淚眼汪汪不愿離去。我慢慢收拾好書包，把桌子清理得干干凈凈，凳子擺放整齊，看了一眼墻上的恩格斯畫像，又看了一眼楚老師，默默離開。

“有所作為是生活中的最高境界。”

我一定要好好努力，達到最高境界。到時候我就回來找楚老師，向她證明我是一個有所作為的人。

回家路上我看見楚懷亦鬼鬼祟祟地跟在阮夢藍和藍姨后面，手里還抱著嶄新的同學錄。他跟了好遠好遠，最終還是停下腳步。這個連一路跪回家都面不改色的人竟然蹲在馬路邊偷偷抹眼淚。我覺得自己應該嘲笑他，掙扎了半天卻感覺心臟被一只手緊緊攥住。我感受到那天站在醉倒于枯草中的女人面前時的心情。那是一種帶著怨恨的同情。越是怨恨越是同情。可能這就是我始終悶悶不樂的原因？

這個暑假使我喪失了面對今后漫長人生的勇氣。炎熱，蚊子，蒼蠅，蟬鳴，小惡夢，這些東西簡直讓我心如死灰。躺在涼席上看著高速旋轉的電風扇，總擔心它突然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將我斬成兩段。我冒著生命危險貪求那聊勝于無的涼爽。層層熱浪扭曲了房間里的空氣，我是沸水中浮浮沉沉的一根面條。

“咚。”

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去開門，涼席上被汗水濕成另一個躺在那的我。傻大倩和呆小瓜又來我家避暑。她還給我帶來一碗冷面，上面還有幾片黃瓜和西紅柿。我咻咻咻三口吃光一碗面。吃完之后想到藍姨吃面的樣子，我好想把面條吐出來優雅地再吃一遍。我們坐在床邊翹著腿看動畫片。母子倆身上被蚊子叮出好些紅疙瘩。她們的房間沒有電風扇，沒有窗戶，芝麻大的地方住著一家三口和數不清的蚊子。這些蚊子不交房租還要吸她們的血。后來我和青瑤還有唐小生一起抓了許多蜻蜓放在傻大倩房間里吃蚊子，結果全被撐死了。

“咚咚。”

傻大倩跑去開門。廖青瑤帶來冰棒給我們吃。我們四人坐在床邊翹著腿看動畫片。不到兩分鐘冰棒就被我吃完了，我把寫著謝謝惠顧的小木片遞給青瑤，她把積攢已久的小木片編成一把扇子，扇出來的風都是香甜的。呆小瓜仰著頭，張著嘴。手中的冰棒懸在頭頂，一雙小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機，融化的冰棒汁水一會滴在嘴巴里，一會滴在鼻孔里。傻大倩把小木片遞給青瑤。青瑤高興地說：“又中獎啦！再來一個！”

“咚咚咚。”

傻大倩笑著說：“那傻子又來啦。”

廖青瑤把食指豎在嘴唇上說：“噓…別說話，假裝我們不在。天笑，快把電視機關掉。”

我趕緊把電視關了。四個人屏聲斂氣，一動不動。敲門聲停止了，我們剛松了一口氣，轉眼間就看見唐小生貼在窗戶上笑得齜牙咧嘴，只好把他放進來。動畫片放完了，我們坐在床邊翹著腿看西游記。唐小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青瑤的臉。青瑤又羞又氣：“你老盯著我看做什么？”

“小生失禮了。青瑤姑娘比電視里的猴和豬好看多了。”

青瑤舉起手中的木頭扇子使勁拍在唐小生的腦殼上。扇子又分解成一堆小木片，青瑤命令唐小生重新把它們拼好。唐小生用了兩個小時拼成一把拿不起來的扇子。他向我求助，我騙他說自己不會。他只好求助傻大倩和呆小瓜，三個人研究了半天也沒成功。晚上唐小生把那些小木片帶回家繼續研究。第二天他興高采烈地將用膠水粘起來的扇子遞給青瑤，青瑤直接丟進垃圾桶。

爸爸每天晚上去蹬三輪車之前還是會把我鎖在屋子里。說是去蹬三輪車，其實他大部分時間都去打麻將了。最近很想去游戲廳和楚懷亦打游戲，于是我把家里的酒瓶全部搬到小賣部，賣了二十塊錢。爸爸前腳剛走，我就把門板拆下來一塊，鉆出去再把門板安裝好，神不知，鬼不覺。沿著小道一路狂奔到游戲廳，連續三天都沒遇到楚懷亦。終于在第四天遇到他。他剛掀開大紅幕布準備回家，看見我之后又縮了進去。整晚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是后來我遇到他的頻率越來越高。沒過多久賣酒瓶的錢就花完了。我開始在家里找破銅爛鐵賣給收破爛的，還在床底下找到幾枚硬幣。連老鼠洞我都找了三遍，老鼠一大家子趴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由我例行檢查。家里沒什么好賣的了。爸爸喝酒的速度早已經跟不上我賣瓶子的速度。我只好找廖青龍。我問他除了抓癩蛤蟆還有什么賺錢的方法。他又告訴我兩個辦法。白天我幫附近的孩子寫暑假作業，五塊錢一本。晚上我拆開門板，鉆出來跟著廖青龍去抓知了。我還攛掇青瑤和我們一起去。青瑤站在遠處用手電筒照著，我學著廖青龍的動作，伸出手，一撲，一捏，一塞，這些小蟲子就被我們抓進瓶子里了。我們抓了好多好多，廖青龍把它們賣了二十五塊錢，給我和青瑤每人五塊錢。

“那個人買這么多知了做什么？”

“他把知了炸熟賣給客人，五毛錢一個呢。”

“怎么會有人吃那玩意，真惡心。”

“對了，讓你們也嘗嘗。”

廖青龍把我們按在椅子上。

三碗豆腐腦，三個燒餅夾里脊，三串知了。一串上有五只，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廖青龍一口一個，嘎吱嘎吱。他的表情告訴我很好吃。我小心翼翼地把知了放進嘴巴，竟越嚼越香。沒想到這惹人厭的小東西原來這么好吃。多看兩眼竟然還有些可愛，胖嘟嘟，肉乎乎，濃眉大眼，櫻桃小嘴。我突然笑了出來。

“好吃嗎？”

“好吃，你也嘗嘗。”

青瑤拿起剩下的那串知了，和我一樣小心翼翼塞進嘴里。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兩眼放光，嘴角上揚。吃完之后，從口袋里掏出錢。

“老板，再來三串知了。”

我們還抓了幾只螢火蟲放在塑料瓶子里送給傻大倩和呆小瓜。回家之后，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能聽到肚子里有知了在叫，好像有許多知了沿著食道爬進嘴里。

沒過多久，我已經把附近孩子的暑假作業全部寫完，這個辦法賺不到錢了。知了也被抓光了。我只好跟著廖青龍去抓癩蛤蟆。這次無論我怎么攛掇青瑤，她都不愿意和我們一起去。廖青龍帶著我去河邊的草叢里釣癩蛤蟆。他打開一個小鐵盒，里面全部都是蚯蚓，我嚇得差點當場死亡。比起癩蛤蟆，我更害怕蚯蚓，于是臨陣脫逃，青瑤看見我逃回來噗呲一笑。她發現我的額頭上冒出來許多小痱子，于是把埋在梧桐樹下的雪水挖出來。瓶子里的雪水變得有些渾濁發黃，散發著臭味。我十分嫌棄地左閃右躲。青瑤命令傻大倩和呆小瓜將我緊緊按住。廖青龍一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家，他說雖然晚上癩蛤蟆更多，但是天黑以后河邊會有溺死鬼出來哭泣，如果你不去安慰她，她就會一直跟著你，如果你去安慰她，她就會把你拽入河里。

今天早上爸爸走的時候給我留了十塊錢，告訴我晚上他不回來了。中午我去街上吃了一碗涼皮，揣著剩下的七塊錢去游戲廳等楚懷亦，結果等了半天都沒看見他。于是我買了三個冰棒，一個杯子蛋糕。我和青瑤，傻大倩一人一個冰棒，蛋糕給呆小瓜吃。對，就這樣。結果走到半路發現冰棒全化成水了。這還怎么拿給人家吃，我咕嚕咕嚕全喝了。我看著手里的小蛋糕，呆小瓜應該不喜歡吃蛋糕吧。那只能我吃嘍！吃干抹凈后手里只剩下一個紙杯。十塊錢買個紙杯，太虧了。

我并沒有繼續向前走，反而轉個彎爬到西山上。因為我想起來上面有個卞和洞。沒準我也能找到一塊價值連城的和氏璧呢！烈日炎炎，卞和洞里卻陰風陣陣，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水在腳下的石頭上濕成一片。洞里的巨石表面寫滿了到此一游。我撿起一塊碎石感覺輕飄飄的，湊到陽光下一瞅，原來是塊干巴巴的糞便。前前后后找了兩遍，除了不同程度風干的糞便之外啥都沒有。我爬到山頂想坐在石頭上歇一會，沒想到石頭比燒紅的烙鐵還要燙，我只好蹲在石頭上。山頂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山風偶爾呼嘯兩聲。小城風光一覽無遺，熟悉的南城，陌生的北城，大河，房屋，橋梁，東山更高，西山更長。從這里可以看見山腳下的學校，再過半個月我就要去那里上學了。莫名的恐懼使我不愿再多看一眼。猛然站起身，頭暈目眩，差點從山上滾下去。我定了定神，朝著與學校相反的方向下山。一路上看見許多新墳舊冢，大白天讓人心驚膽戰。我加快腳步，結果腳下一滑撲倒在荒墳上。嘴里還吃了一口墳頭黃土，我趕緊跪在墳前使勁吐口水。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吃了人家的土，又對人家吐口水。大不敬！我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二話不說趕緊跑。剛跑出去兩步就看到泉眼邊站著一位身穿白裙的女人。大白天不會遇到鬼吧。我躲在樹后面不敢呼吸，直到看清她的側臉，欣喜地沖過去。

“藍姨！”

“笑笑。你怎么在這。”

“我…我來幫你搬泉水的。”

“你的臉怎么像小花貓似的，快洗洗。”

藍姨盛了一瓢泉水慢慢倒在我的手心。我捧著水胡亂地洗了臉，又猛吞一口。清涼的甘泉賦予我新的生命。藍姨拿著瓢在前面帶路。我抱著一桶泉水跟在她身后。經過一片石榴樹走到山腳下。不知道那家伙在不在家。我跟隨著藍姨的腳步偷偷摸摸跨過鐵門，透過一排珠簾隱隱約約看見客廳里并沒有人。

“呦！又帶男人來家了？”

熟悉的聲音讓我頭皮發麻。跟著藍姨穿過珠簾走到客廳。原來阮夢藍正像老佛爺一樣歪在黑木長椅上，左手掰下一根放在胸前的馓子像倉鼠般往嘴巴里送，右手盤著兩個核桃。

“汪汪汪…”

灰毛大狗緩緩站起身吹胡子瞪眼地噴我一臉口水。

“天哮他是你兄弟，不能手足相殘。”

那狗聽得懂小惡夢的話，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繼續趴在地上氣喘吁吁。

“不要胡說八道。你爸爸去哪了？”

藍姨把泉水倒入缸里，又放進去一個西瓜。然后拉著我坐在阮夢藍對面的長椅上。中間擺著一張黑木長桌。

“去給人家看風水了。”

小惡夢說完話繼續用大門牙快速啃食馓子。她吃了一半突然把馓子從嘴邊挪開，眼珠子轉向我。

“你要吃么？”

我搖搖頭，十分拘謹。

“哼！不吃拉倒。”

吱吱吱……阮夢藍吃馓子的聲音讓我覺得耳朵里特別癢，于是我用小指頭挖耳朵。藍姨不聲不響走到阮夢藍面前，彎腰從她頭上扯下一根頭發。又重新坐在我身邊。阮夢藍吃完手中的馓子才疼得叫出聲來。

“你拔我頭發干嘛？”

藍姨把小惡夢的頭發對折旋轉，再對折，再旋轉，然后把分岔的一端系起來。又讓我側臥在她懷里。我滿臉通紅枕在她的腿上，神經緊繃。藍姨用阮夢藍的頭發在我耳朵里快速轉動。奇妙的感覺暢美不可言。身體軟得像沒了骨頭，腦袋昏昏。阮夢藍目光呆滯地看著我，抓起一把瓜子扔在嘴巴里咀嚼，瓜子殼也不吐出來，只是用舌頭推至唇邊，任由它們順著口水，沿著下巴落在桌子上。她把手中的瓜子遞給我。我不屑地翻了一個白眼。

“笑笑。你看她那樣，像不像小傻子。”

我捂著嘴點頭。呆小瓜看起來都比她聰明。

“藍姨，你怎么這么漂亮？”

“藍姨，你怎么這么漂亮？”

阮夢藍咧著嘴陰陽怪氣地篡改我的語調。

“笑笑。你的媽媽漂亮嗎？”

“她…她也漂亮。藍姨，你喜歡白色嗎？”

“我喜歡彩色。”

“藍姨，你喜歡什么季節？”

“我喜歡春天，鳥語花香。”

外面下起瓢潑大雨。

“藍姨，你喜歡下雨嗎。”

“不喜歡。我不喜歡打傘。”

“我也不喜歡。藍姨，你……”

“你這張嘴吧吧唧，吧吧唧，唐僧都沒你煩人。”

小惡夢翻著白眼打斷我的話，掛在嘴邊的瓜子殼飛得到處都是。藍姨繞到她背后，在她腦袋上狠狠拍了一下，接著把水缸里的西瓜撈出來切成三角形放在桌子上。小惡夢撅著屁股如小雞啄米般將所有西瓜尖吞在嘴里，腮幫子撐得鼓鼓的，正在慢慢反芻，口齒不清地說道：“嫌我臟，那你別吃了。”

“臭丫頭，你今天不把這些西瓜全吃完，我把你的小腦瓜敲到肚子里。笑笑，我現在去燒飯，晚上留下來吃飯吧。”

“好，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替我監督她把所有西瓜吃完。”

藍姨說完之后轉身走向廚房。我一絲不茍地執行她的命令。

看著小惡夢大口吃著西瓜，我不停咽口水，肚子咕咕叫。只好抓起一把瓜子吃，這瓜子淡而無味。

小惡夢一口氣吃了五塊西瓜，攢了一嘴巴的西瓜籽，噗噗噗吐在手心里。

“你吃西瓜還吐籽啊。”

“當然了，這都是西瓜的孩子。”

原來小惡夢也有善良的一面。

“那你怎么處置這些西瓜寶寶？”

“你剛才吃的那些瓜子都是我辛辛苦苦一粒一粒親自吐出來的。”

我趕緊將手中剩下的瓜子放回原處。

小惡夢把瓜皮扔在桌子上，用袖子擦擦嘴，站起身，她從抽屜里拿出雨衣穿在身上，走到門口掀起珠簾回頭看著我。

“天哮，過來。”

我和狗聞聲而至。

“我們去洗澡好不好？”

“啊？”

大灰狗扭扭捏捏地跟著她走到院子里。那狗站在雨里一動不動，滿臉不開心。小惡夢拿著肥皂把它涂成一團泡沫，然后就跑回來躺著了。

藍姨讓我幫忙把菜端到客廳。青椒肉絲，鹽水毛豆，清炒藕片，還有烙餅。三碗銀耳蓮子湯，里面放了蘋果和橘子。

“我們吃吧。”

藍姨坐在對面優雅地細嚼慢咽。我拿起烙餅咬了一口，里面流出香甜的紅糖。銀耳湯酸酸甜甜，好吃得讓人心酸，不知道比爸爸燒的菜好吃多少倍。阮夢藍聞到香味，二話不說向著烙餅伸出爪子。

“去把西瓜吃完。”

“我拿給天哮吃的。”

那狗笑沒了眼睛。阮夢藍拿起紅糖烙餅就往自己嘴里塞，端起多出來的銀耳湯稀里嘩啦喝了起來。

吃完飯，雨已經停了，天空變得灰蒙蒙的。

“我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家不遠。”

“那你改天再來玩。”

我笑著點點頭。藍姨送我到路口，小惡夢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回頭看見她披散著頭發。

“路上有很多孤魂野鬼，你千萬小心。有人在后面喊你，不要回頭。”

走了不到五分鐘天就已經黑透，四周沒有路燈，樹葉沙沙作響。呼嘯而過的陰風如鬼哭。路邊池塘閃著冷冷的光。我想起廖青龍說的溺死鬼，腳步逐漸加快。身后傳來顫抖的呼喊。

“井天笑…井天笑…”

不能回頭！我拔腿就跑，總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追我。一口氣跑到馬路上，坐在路燈下大口喘氣。回到家，鎖好門，開著燈睡了一夜。

今天又是烈日當頭。趁著院子里的人都在睡午覺，我偷偷跑出去。早上起床時我想到一個絕妙的賺錢方法，雖然不得不鋌而走險。穿過飄散著梔子花清香的石子路，再次來到鐵門前。我鼓足勇氣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過了五分鐘，沒有任何動靜。再次鼓足勇氣輕輕敲兩下，又過去五分鐘。我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你是誰？”

“是我。”

“我是誰？”

“阮夢藍。”

“你是誰？”

“是我。”

“我是誰？”

“你是傻子！”

她明明聽出我的聲音，卻故意為難我。我一直覺得喊別人的名字和說出自己的名字是兩件最讓人羞恥的事情。

“你才是傻子！”

阮夢藍打開門吼道，嚇得我后退兩步。

“你來干嘛？”

“我來找藍姨。”

“什么藍姨綠姨的！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那我走了。”

“等等，你找她干嘛。”

“我來幫她搬泉水。”

“跟我進來吧。咱倆去。”

“她去哪了？”

“找男人去了。”

阮夢藍提起連衣裙，像唐老鴨一樣走在院子里。腳上還穿著高跟鞋，走起路來噔噔作響。這家伙趁藍姨不在家穿上她的衣服作妖。

“你先抱著水桶在這等我，我去樓上換個衣服。”

阮夢藍把樓梯踩得令人心疼。我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塞進口袋。那家伙磨磨蹭蹭半天才下來。留下大灰狗看家。她走到石榴樹下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我摘個石榴給你吃。”

“這是你家種的？”

“要是我家種的，我還要偷偷摸摸嗎？”

“那不就是偷嗎！”

“你這張嘴吧吧唧，吧吧唧，唐僧都沒你煩人。”

阮夢藍脫掉涼鞋，十分嫻熟地爬上樹，伸手去摘最大的那個，看樣子是慣犯。我竟然在石榴樹上看見了草莓。她下來的時候懷里抱著兩個大石榴，隨手遞給我一個。我好害怕突然有人喊：抓小偷！

阮夢藍帶著我藏在大石頭后面，她用樹枝在面前挖出一個小坑。

“我們在這吃完。石榴的主人就住在山腳下，要是帶下去也許會被他看見。我們把皮和籽扔在這個坑里。”

阮夢藍張大嘴巴一口將石榴的皇冠咬下來吐在坑里，緊接著對石榴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捶，又是掰。石榴上全是她的口水，不忍直視。我拿起石榴輕輕地用大門牙在皮上刮開一個小口子，瞬間苦得我滿臉皺紋。等到嘴巴沒那么苦了，我再繼續咬。過了十分鐘，我還在啃皮，阮夢藍已經吃了一大半。

“哎呦喂！我的大老爺嘞。瞧瞧你能干點啥？愣得抓屎吃！拿來，我來幫您打開。”

一場驟雨過后，石榴也吃完了。填好坑，拍拍屁股走人。

“你怎么往回走？泉眼不是在半山腰嗎？”

“剛下完雨泉水很渾濁，明天再來吧。”

我抱著空桶跟在她后面。

“呀！你看那里有好多落花。”

阮夢藍家門前長著一棵不知名的樹。樹上還綁著秋千。剛才的風雨把樹上黃色的花骨朵打落滿地。阮夢藍興奮地沖過去，她喜歡花？毫無征兆，她竟然把落在秋千上的小黃花扒到地上，然后蹦蹦跳跳，把滿地的落花踩得稀巴爛，如同一大灘嘔吐物糊在地上。我差點沒忍住吐出來。

“你怎么這么殘忍！這些花好端端的怎么招惹你了？”

“你懂啥！我在幫助它們呢。不是說化作春泥更護花嗎，我不把它們踩成泥，一會兒全被風吹走了。”

阮夢藍坐在秋千上晃來蕩去，笑得像個傻子，看來對自己的歪理邪說很是滿意。

“落紅不是無情物。你是！”

“榆木腦袋。”

可憐的樹被小惡夢晃得又落下一地花朵，那楞貨左一腳，右一腳，花朵變成泥后揚長而去。我把桶放下就要回家。

“這么著急走干嘛？”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好！”

“哈，不是還有一條狗嗎？你是不是生氣了？那我向你道歉。為了得到你的原諒，我送你個好東西。”

“什么東西？”

“你閉上眼睛，把手伸出來。”

“哼！又用這招，我可不是楚懷亦。想害我，沒門。”

“我不會害你的，你要相信我。你看看我的牙，每一顆都結結實實的。”

“那你告訴我是什么東西？”

“是我養的小白兔。但是樣子不怎么好看，怕你笑話。所以你閉上眼睛。它在樓上，我去拿。你先閉上眼睛。相信我。”

看著她誠懇的眼神，我半信半疑地閉上眼，伸出雙手。耳邊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小白兔肯定也不喜歡她，不如帶回去給小瓜玩。就算她故意整我，我也承受得住，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手掌猛然向下一沉，手心略感濕滑，傳來陣陣冷意。這可不是小白兔的觸感。我趕緊睜開眼睛，發現手中托著個沒毛的肉球，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黃皮大螞蟥。瞬間嚇得我魂飛魄散，血液倒流。我用盡全身力氣將螞蟥摔在地上。拼了命往家跑，到家的時候已經感受不到心跳，肚子里翻江倒海，扶著櫻桃樹狂吐不止。傻大倩和青瑤把我拖到屋子里。她們問我怎么了，我一張嘴就呃呃呃直打嗝。

“我，呃呃呃……”

“再也，呃呃呃……”

“不去了，呃呃呃……”

晚上，我偷偷拆下門板，一路跑到游戲廳。我在楚懷亦旁邊坐下，掏出口袋里的瓜子。

“呃。我賣你些好東西。這是我從阮夢藍家拿來的西瓜子，都是從她嘴巴里吐出來的。十塊錢一粒。你把它種在地里，明年就能長出一堆西瓜。”

“我身上只有五塊錢。”

“呃。那我只能賣你一粒小的。”

我從被雨水和汗水粘成一坨的瓜子上掰下來一粒最小的遞給他。楚懷亦看著西瓜籽咽了咽口水。

“我家里還有五十塊錢，你跟我回去拿吧。”

“呃。五十塊錢！瓜子全都給你。”

我躲在柳樹后面等楚懷亦。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你和她關系很好吧。”

“呃。還好。”

“那你明天能把她約出來玩嗎？”

“呃……”

“如果你把她約出來，我就教你打游戲，要不然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呃。那我試試，明天下午我約她來這里玩，然后假裝碰巧遇見你。”

“對對對，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明天我帶你們去我的秘密基地。”

楚懷亦哼著小調回到船屋里。我沿著堤壩走回家，雖然有路燈，我還是很害怕，不敢回頭。明天還要去她家嗎？

次日，風和日麗，比前幾天涼快得多。我在房間里背手徘徊，思前想后，唉聲嘆氣。我始終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想贏楚懷亦。為了贏他，難道我又要去見那個只會害人的可惡家伙？值得嗎？我們已經畢業，如果幸運的話，這輩子再也不會看見那兩個人。我們會去不同的學校，認識不同的朋友，過著完全沒有交集的人生。雖然小城很小，沒準真的會那樣幸運呢。現在我又何必為了贏一個不喜歡的人，去見另一個更不喜歡的人。不過，如果今天去找阮夢藍，也許還能看見藍姨。身體不由自主走到了池塘邊。一直當我看見阮夢藍在那蕩秋千，并走到她面前的時候，腦袋里還在掙扎要不要見她。

阮夢藍看見我之后立馬閉上雙眼，趾高氣揚地轉過頭去。我呆立了五分鐘，難道該生氣的不是我？我再次走到她面前，她再次轉過頭去。罷了，這種不可理喻的人，再也不要看見她。我三步并作兩步，只想趕緊離開。剛抬起腿就聽到后面傳來令人窒息的聲音。

“你為什么摔死我送你的小白兔？”

“那分明是吸血大螞蟥。”

我氣得差點跳起來。

“我給它起的名字就叫小白兔。”

“為什么？”

“這樣不是顯得它可愛么？”

“也是。那只大螞蟥至少比你可愛多了。”

“嘎嘎嘎……”

阮夢藍不怒反笑。那小鴨子般的笑聲聽得我也跟著笑了出來。

“我們去河邊玩好不好？”

“好哇。不過你要送我回來。我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沒問題。”

“我還要回去和爸爸說一下。”

“那我在這等你。”

“別怕，我爸爸不是壞人。”

大灰狗趴在屋檐下睡覺。穿過珠簾，那個男人出現在眼前。他正在寫毛筆字，表情嚴肅，眼睛炯炯有神。看他寫字我竟然感到酣暢淋漓。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停筆，慢慢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我立馬低下頭后退一步。

“爸爸，他是我的同學。”

“呦！這孩子長得……”

那個男人突然語塞，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可以和他一起出去玩嗎？”

“可以，不過別跑太遠，別像上次一樣迷路。”

“好的。”

阮夢藍的爸爸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她。我的眼睛在桌子上搜索著，結果一粒瓜子都沒發現。卻看見紙上墨跡未干的字。這些不知何意的字散發著難以言表的痛苦。在潔白的紙上我看到的竟然只有漆黑的絕望。我如癡如醉地念了出來。

“笑井色霧。”

阮夢藍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神，跟著她朝外面走去。還未出門迎面走來一人，油頭粉面，非富即貴。

他滿臉堆笑，點頭哈腰，腋下夾著皮包，甕聲甕氣：“您好！阮老師！我來求一副對聯，不知老師可否賞臉。”

蟬失語，葉凝霜。

阮老師停下筆，并未抬頭，用手擦拭額頭上的細汗，眼鏡輕輕扶正，瞇著眼打量來客，在寂靜中簡短有力地迸出一個字。

“坐。”

出門前，阮夢藍在墻角的葡萄藤上摘下兩串青皮葡萄。她遞給我一串，邊走邊吃，每隔十步丟下一個葡萄皮。

“你爸爸還給別人寫對聯吶！”

“也就隨便寫寫，一副對聯不過兩千塊錢。”

“呃……兩千塊錢！”

我爸爸一個月工資還不到五百。

“他給別人看風水，一次最少五千呢。”

“這葡萄真酸啊！”

來到河邊，我想方設法誘導她朝楚懷亦家走去。可是她一路上走走停停，玩得不亦樂乎。這些曾經得罪過她的柳樹可是遭了大罪。每看見一棵，她就沖過去踹上一腳。有的樹還莫名其妙挨了兩腳。又走了兩步，她在河邊的歪脖子樹上發現一只甲蟲。興高采烈地脫下涼鞋，準備上樹捉甲蟲。沒想到她突然對著柳樹罵罵咧咧。原來甲蟲沒抓到，卻在柳樹上抓了一把鼻涕。不知道是誰把鼻涕抹在樹上。她蹲在河邊剛洗好手，卻又開始玩起泥巴。她把泥巴捏成小醋碟，用力扔到河里。直到她扔了十幾次，我才意識到她在玩打水漂。以她的技術就算把堤壩全拆了也沒用。無數次失敗后，她終于放棄。河邊被她挖出個大坑。又向前走五分鐘，楚懷亦肯定已經等得不耐煩。我們在橋洞下遇見幾個趴在地上彈玻璃球的小孩。有個小孩正好把玻璃球彈到她腳邊。阮夢藍以砸到她的腳為由，沒收了那顆里面嵌著紫色月牙的玻璃球。小孩雙拳緊握，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們離去。穿過橋洞，前面有兩座小山一樣高的沙堆。阮夢藍堆起一個小沙丘，插根柳條，非要和我玩扒沙子的游戲，誰把柳條弄倒就算輸。這游戲我經常和傻大倩玩，她怎么會是我的對手。連續輸了七八次，她氣急敗壞。我只好故意讓她贏一次，和她繼續向前走。終于看見一排船屋，我忘記楚懷亦住在哪條船，四周也看不見他的影子。還好發現一棵與眾不同的柳樹，這棵樹在我胸前那么高的地方沒了一圈樹皮，大約有手掌那么寬，光禿禿的閃著亮光。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天早上楚懷亦打柳樹的畫面，這得打多少年才能打成這樣。

“楚懷亦！”

阮夢藍突然大喊道。我沿著她的視線看見楚懷亦正站在船頭往河里撒尿。他楞了兩秒之后扯著尿跌跌撞撞鉆進船屋。我和阮夢藍面面相覷。無論我們怎么喊他，他就是不出來。我只好和阮夢藍離開。這次計劃徹底失敗，不過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楚懷亦還是遵守承諾，教我打游戲，即使他非常低落。在下游處有許多人在河里洗澡。男女老少下餃子一樣往河里跳。想起剛才的楚懷亦，我和阮夢藍相視一笑。

太陽快要下山，我們開始往回走。阮夢藍在小賣鋪買了兩塊錢奶糖，三塊錢瓜子，五塊錢果凍。路上的葡萄皮全沒了，如果我不在，她肯定又要迷路。回到家，剛進門就看見藍姨神情恍惚地坐在屋檐下。阮夢藍歪在藤椅里和大灰狗一起吃果凍。落日熔金，整個世界陷入魔幻般的橙色光輝中。

藍姨癡癡地望著天空。

“又能逃到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