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飄著零星的雨絲，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影子。路明非躡手躡腳地推開鐵門，生銹的合頁發出細微的呻吟，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客廳里還亮著一盞昏黃的燈，電視機里播放著深夜劇場的重播節目，聲音開得極小。嬸嬸裹著件半舊的毛衣坐在沙發上，手里攥著遙控器，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盹。聽到門響，她猛地驚醒，一雙因常年操勞而略顯浮腫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

“還知道回來？”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口音，卻冷得像臘月里的冰碴子，“看看現在幾點了？是不是又死到網吧去了？”

路明非低著頭，濕漉漉的劉海搭在額前，像條挨了揍的小狗。他不敢應聲，只默默脫下沾著泥水的運動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鞋柜最角落的位置。

臥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叔叔披著外套探出頭來，頭發亂蓬蓬地支棱著，臉上帶著幾分睡意和無奈。他瞥了路明非一眼，嘆了口氣：“明非啊，不是說過好幾次了么？少去那種地方...”

話未說完，就被嬸嬸一聲冷笑打斷：“你倒會做好人！他這么大個人了，整天不務正業，將來難道指望我們養他一輩子？”她的手指幾乎戳到路明非的鼻尖，“瞧瞧人家鳴澤，什么時候讓我們操過這份心？”

像是應和著母親的召喚，另一扇門悄然打開。路鳴澤穿著嶄新的真絲睡衣，斜倚在門框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慢條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死肥宅同款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輕飄飄地從路明非身上掠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路明非的頭垂得更低了。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擦得光亮的地板上，一滴，兩滴，像是無聲的控訴。他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晚飯香氣——糖醋排骨的味道，顯然今晚又加菜了，只是沒有人記得給他留一份。

“愣著干什么？”嬸嬸的聲音陡然拔高，“還不快去洗洗睡？站在這兒礙眼！”她抓起遙控器狠狠按了幾下，電視機屏幕閃了閃，終于徹底暗下去。

路明非如蒙大赦，貼著墻根挪向衛生間。經過餐桌時，他瞥見桌上扣著的盤子里還剩著幾塊排骨，醬紅色的汁水凝在潔白的盤底，像干涸的血跡。

衛生間的門輕輕合上。門外傳來嬸嬸壓低的抱怨聲：“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路家的...”叔叔含糊地勸慰著什么，路鳴澤的房門重新關緊，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辨。

水龍頭嘩嘩地響著，路明非把臉埋進冷水里，久久沒有抬頭。鏡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透著說不出的倦意。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輪冷月孤零零地懸在天際，照著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家。

真狼狽啊，哥哥。好像是窗外還是哪里傳來一聲孩童般的呢喃，再看鏡子的時候，被水蒸氣渲染的鏡面，竟朦朦朧朧的窺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外貌上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小男孩，他嘴角掛著三分薄涼六分譏諷一分慢不精心。但他那雙如熔巖滾燙盛滿了路明非看得懂那極致的絕望和悲傷。

路明非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但反應過來后全身被冷汗浸濕了。

“你是誰？”

哥哥，他再一次開口了，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再見。

果然鏡面中的身影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就好像是路明非的幻想，或者是他精神分裂了。

路明非再無困意，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鏡面，果然一無所有，仿佛告訴他，他剛剛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大抵是病了，路明非自語呢喃，他對自己的精神狀態表示懷疑。

窗外的月色被薄云遮去大半，只透進些朦朧的清輝。路家老宅的這間臥室不大，兩張單人床各靠一壁，中間隔著條窄窄的過道，仿佛劃開楚河漢界。

路鳴澤早已裹在嶄新的蠶絲被里，呼吸勻停。他床頭的柜子上還亮著一盞小夜燈，暖黃的光暈溫柔地鍍在他圓潤的臉龐上，倒顯出幾分孩童似的天真。只是那嘴角即便在睡夢中，也仍微微上揚著，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路明非縮在對面的小床上，舊棉被有些發硬，洗得泛白的被面上還留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他側身躺著，面朝墻壁，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團，仿佛這樣就能少占些地方。木床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在靜夜里格外清晰。

“別動了?！睂γ婧鋈粋鱽韼е獾泥洁?，聲音里透著不耐煩。路鳴澤翻了個身，蠶絲被窸窣作響，“明天還要早起上學呢?！?

路明非立刻屏住呼吸，連翻身都不敢了。他知道表弟淺眠，最厭被人驚擾好夢。墻上的老掛鐘滴答走著，每一聲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月光漸漸移過窗欞，在對面的墻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路明非悄悄轉過頭，看見路鳴澤的睡顏在月色中顯得格外安寧，那雙總是帶著譏誚的眼睛此刻安靜地閉著，長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是團子似的娃娃，也曾擠在一張床上說悄悄話，直到被大人呵斥才不情不愿地睡去。

夜風拂過窗外的香樟樹，枝葉摩挲發出沙沙輕響。路鳴澤在夢中咂了咂嘴，含糊地念了句什么，像是夢見了美味的點心。路明非不禁微笑，旋即又收斂了笑意——他知道明天天亮后，表弟又會變回那個矜持驕縱的少年，用看似天真的話語刺得他無處可躲。

墻角的老空調發出沉悶的運轉聲，冷氣漸漸彌漫開來。路明非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聽見對面床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們就這樣背對背地睡著，中間隔著不足三尺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整條奔流的大江。

路明非還在不知不覺想著在廁所鏡面見到那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