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伯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珠上頓了頓,渾濁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望著林風緊握的拳頭,又瞥見青禾緊抿的唇瓣,這才緩緩開口:“十年前我曾往青云山采藥,見過一對林姓夫婦。男子精于辨識奇藥,女子擅長醫治跌打,只是......后來聽聞他們去尋'血參',就再未下山?!?
林風的心猛地一沉,血參!與王伯所言一致!他正欲追問,蘇婉兒卻輕輕拽了拽蘇伯的衣袖,軟聲道:“爺爺,林風哥和青禾姐初到城中,尚未尋得落腳處,不如先讓他們安頓下來可好?“
蘇伯望了孫女一眼,微微頷首:“后院有間柴房,收拾一番尚可住人。若二位不嫌簡陋,可暫居于此。平日里幫著曬藥、灑掃,管你們兩餐飯食,至于工錢......待濟世堂周轉寬裕些再議?!?
林風連忙點頭,聲音微顫:“多謝蘇伯!我們不嫌棄!您放心,我們什么活計都能做!“青禾亦跟著躬身行禮,眼中的光芒宛若初燃的燈盞,先前的委屈與恐懼,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驅散了大半。
蘇婉兒含笑引他們往后院行去,淡藍旗袍的裙裾掃過青石板路,留下一縷清雅的蘭香。她回眸望了望林風肩上的舊背囊,又瞥了眼青禾懷中的草藥包,好奇地問道:“青禾姐,你們青云山的草藥,可是比城里的更為鮮靈?我看你這捆'雪見草',葉尖還綴著晨露呢?!?
青禾被她看得有些羞赧,將草藥包往身前挪了挪,露出微微泛紅的臉頰:“山中的草藥無人打擾,生得是旺盛些,只是......帶下山來容易萎蔫。“她說話時眼睫低垂,長長的睫毛宛若兩把小扇,沾著些濟世堂的藥粉,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澤——那是方才整理草藥時沾染的,卻為她平添了幾分山野姑娘的鮮活,不似城中女子那般精致,卻透著一股撞人心扉的清甜。
林風跟在后頭,見青禾肩頭放松,心下稍安。后院的柴房雖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墻角堆著曬干的柴禾,臨窗處擺著一張舊木床,蘇婉兒早已鋪上一層干草,還抱來一床漿洗得發白的薄被:“這被子是我往日用過的,不臟,你們先將就一晚?!?
青禾趕忙接過被子,指尖觸到蘇婉兒的手,方覺她的手比自己的更為柔軟溫暖——想來是常年居于藥鋪,未經風吹日曬之故。蘇婉兒卻渾不在意,轉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塞給青禾:“這里有兩個紅糖饅頭,你們路上定然未曾好好用飯,先墊墊肚子?!?
望著布包中冒著熱氣的饅頭,青禾的眼眶霎時紅了。她捏著布包的邊角,聲細如蚊:“多謝婉兒姑娘......日后我們定會還你的?!?
“不必還!“蘇婉兒笑靨如花,眼尾彎如新月,“往后我們便是一家人了,互相幫襯是應當的。“她說著,又望向林風,目光落在他背囊外側露出的銅鏟柄上:“林風哥,你這銅鏟瞧著有些年歲了,可是用來采藥的?“
林風撫過銅鏟,指尖傳來熟悉的涼意,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他喉結微動:“是家父留下的,往日用來挖掘藥根?!疤K婉兒“哦“了一聲,未再追問,只是眼中的好奇愈濃,宛若藏了顆亮晶晶的星子。
待蘇婉兒離去,林風方將背囊置于木床上,拉開系帶——其中的藍布衫、銅令牌,還有那支刻著蘭花的銀簪,皆安然無恙。他拿起銀簪,借著窗外瀉入的月光,又撫過簪頭的紋路,忽地想起蘇婉兒旗袍上的蘭花繡樣——二者花樣竟有七分相似,這莫非是巧合?
“林風哥,你看!“青禾忽地湊近,手中捧著方才蘇婉兒給的紅糖饅頭,“里頭有紅糖餡呢!“她掰了一半遞給林風,饅頭的熱氣撲在林風面上,帶著甜香。林風接過饅頭,卻見青禾將自己那半又掰下些許,放回布包中:“留著明早吃,省著些?!?
林風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青禾腹中饑餓,從清晨至今,她只啃了半個冷硬的饅頭。他將手中的饅頭往青禾唇邊遞:“我不餓,你吃。“
“你吃!“青禾將他的手推回,眼眶泛紅,“你負了一路背囊,比我勞累,我......方才在廚房喝了兩碗米湯,不餓。“林風豈會不知她在說謊,廚房的米湯是蘇伯所予,僅小半碗,根本填不飽肚子。
他伸手將青禾攬入懷中,掌心輕撫她的背脊,能觸到她瘦得硌人的肩骨?!皩Σ蛔 !傲诛L嗓音沙啞,“讓你隨我受苦了,連個熱饅頭都不能讓你吃飽?!?
青禾偎在他懷中,輕輕搖頭,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我不苦,林風哥。只要能與你在一處,住柴房、食冷饅頭,我都情愿。待日后我們開了百草堂,便有吃不盡的熱饅頭了?!八銎鹉槪壑械脑氯A較窗外的更亮,“屆時我們還要在百草堂門前種上青云山的野蘭花,聞著花香為人診病,可好?“
林風望著她眸中的自己,鼻尖一酸,重重點頭:“好,都依你。日后我定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不讓你受委屈。“他低頭,在青禾額上輕輕一觸——那觸感宛若碰觸柔軟的花瓣,青禾的身子霎時僵住,臉頰紅似山中熟透的野桃,連耳尖都泛著粉色。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林風便起身劈柴。他運起青云訣中的微弱氣感,斧頭落下時竟較往常輕省不少,柴禾劈得又快又齊整。青禾則隨蘇婉兒往前堂整理草藥,她的手指靈巧,辨藥精準,不過半個時辰,便將散亂的草藥分門別類,連蘇婉兒都忍不住贊道:“青禾姐,你好生厲害!這'龍葵草'與'天葵子'形貌相似,我總認錯,你一眼便能分辨!“
青禾羞赧一笑,指尖拂過草藥的葉片:“山里的孩子,自幼便與草藥打交道,看久了自然認得?!八f話時,晨光自窗欞透入,灑落她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垂在頸側的碎發被微風拂得輕揚,偶爾蹭過她泛紅的耳垂,看得蘇婉兒都不禁莞爾——這姑娘的美,似青云山晨間的霧靄,潔凈又柔和。
午膳時分,林風才真切體會到“空空如也“的窘迫。蘇伯為他們留了兩碗糙米飯與一碟咸菜,青禾將自己碗中的飯撥了小半給林風,還強笑道:“我早上用了饅頭,不餓?!傲诛L望著她碗中僅剩薄薄一層的米飯,心如針扎。他正欲將飯撥回,卻見蘇婉兒端著一盤炒青菜走來,悄悄置于他們桌前:“這是我偷偷為你們炒的,爺爺不知曉,快些用吧?!?
青菜猶冒著熱氣,油花在陽光下閃著光。林風剛要道謝,便聞前堂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個身著綢緞的漢子闖了進來,將賬本往柜臺上一拍:“蘇老頭!這個月的藥錢該結了吧?再拖延,我便拆了你濟世堂的招牌!“
蘇伯蹙眉走出,手指捏著賬本邊角,聲音發緊:“王掌柜,再寬限幾日,近來抓藥的人少,我......“
“少廢話!“王掌柜打斷他,目光掃過林風二人,看見青禾時,眼中多了幾分不懷好意,“要么給錢,要么......讓這小丫頭隨我回去,藥錢便抵了!“說著,他便伸手去抓青禾的手腕。
林風猛地起身,一把格開王掌柜的手,體內氣感瞬間涌至指尖,雖微弱,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你敢動她試試!“王掌柜被他攥得腕生疼,抬頭對上林風眼中的冷光,竟嚇得后退一步——這小子雖著粗布衣,眼神卻似山中的狼,透著股狠勁。
“好!好小子!“王掌柜色厲內荏地喊道,“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叫人!“言罷,他抓起賬本,灰溜溜地跑了。
望著他的背影,蘇伯松了口氣,卻又嘆息道:“這王掌柜是城中'仁心醫院'的藥材商,仗著背后有人,常來欺壓我們這些小藥鋪。“他望向林風的手,眼中多了幾分探究,“你方才那股勁道......不似尋常山野小子?!?
林風緊握青禾的手,搖頭道:“我只是不愿見她受欺侮。“青禾偎在他身側,手猶微顫,卻緊緊攥著他的衣角——方才林風護在她身前的模樣,似一座穩重的山巒,令她心中格外踏實。
晚間,林風摸出懷中的錢袋,倒過來晃了晃,只掉出兩枚銅板,叮當落在地上。青禾拾起銅板,置于掌心摩挲,輕聲道:“林風哥,明日我往街上瞧瞧,能否尋個縫補的活計,賺些銀錢貼補家用?!?
林風將銅板放回錢袋,又將錢袋塞進青禾手中,正色道:“不必,我去。你在濟世堂幫著蘇伯整理草藥便好,外頭不安生。“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劈柴時發覺,城中的柴薪售價頗高,我可往山中砍些柴來賣,總能賺些銀錢?!?
青禾望著他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將錢袋納入懷中,如藏珍寶:“那你定要小心,早去早回?!八谄鹉_尖,在林風頰上輕輕一觸,隨即垂首赧然,快步奔回柴房。
林風撫過被觸碰的面頰,猶存青禾的體溫。他仰首望向夜空,城中的星子較山中的稀少,卻更為明亮。他摸了摸背囊中的銀簪,又想起蘇伯提及的“血參“,心下暗自發誓:無論是空空如也的錢袋,還是暗處潛藏的危險,他都要咬牙挺過——為了青禾,為了爹娘的線索,也為了那句“百草堂“的誓言。
此時,蘇婉兒自廊廡盡頭走來,手中提著一盞燈籠,暖黃的光暈映著她的面容,軟聲道:“林風哥,爺爺讓我給你送碗姜湯,夜間寒涼,喝了暖暖身子?!八f過姜湯時,指尖不經意觸到林風的手,如觸電般縮回,臉頰霎時緋紅,“我......我先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林風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姜湯,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至心間。他知曉,在這霓虹閃爍的城中,日子不會輕松,錢袋空癟的窘迫仍將持續,但只要身邊有青禾,有濟世堂的這份溫暖,他便有勇氣前行。
而他不知的是,此刻柴房的窗欞下,有個黑影一閃而過,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背囊的方向,像極了當初在青云山墳前留下銀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