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二狗,是村里公認最欠揍的孩子。他們說我看人的時候眼睛太亮,說話時下巴抬得太高,走起路來不像個莊稼戶,倒像是個赴京趕考的小秀才——雖然我連一件沒有補丁的長衫都沒有。之所以這么欠揍,大概是因為我是村里最聰明的,也可能是因為我是最窮的。打小我就沒見過我媽,我住的泥坯房里只有堆到房梁的書,和一個總是佝僂著背的老頭。
老頭從不肯讓我喊他爹,哪怕我故意在他教我讀書時搗亂,把“關關雎鳩”念成“呱呱青蛙”,他也只是抬起渾濁的眼睛看我一眼,用戒尺輕輕點著泛黃的書頁:“重念。”村里人都叫他“秀才爺”,據說他年輕時真中過秀才,我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叫了好多年。每次我拽著他洗得發白的衣袖,追問爹娘去哪了,他總會指著滿屋的書卷,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煙:“天地即是你父母,文章即是你乳娘。”
我五歲的時候就讀完了一百本書。墻角那摞被翻得起毛的《千字文》《百家姓》是最早的啟蒙,后來是磚頭厚的《史記》和《資治通鑒》。倒也不是我多么早慧,實在是因為秀才爺哄我睡覺的童謠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講的睡前故事是蘇秦懸梁刺股、合縱連橫。說來也怪,村里別的孩子聽到“之乎者也”就頭疼,我卻像魚兒入了水,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泡在書里。我跟秀才爺一個樣,我的臥房就是書房,地上鋪著稻草,稻草上攤著竹簡。夜里就枕著《莊子》入睡,在夢里化作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白天喝著陶罐里的涼水,也能品出三分太白的酒意;砍柴時握著豁口的柴刀,恍惚間竟覺得自己在舞裴旻的劍。
秀才爺極愛看書。愛到什么地步?灶房里的米缸能空,裝書的箱子卻必須滿當。為了看書,他常常忘了做飯,我們爺倆就著涼水啃干饃是常事。有時鄉親們實在看不過眼,提著噴香的肴肉上門,賠著笑臉希望他收自家孩子為徒識幾個字,他也總是把我從書堆里拎出來,推到人前:“考得過二狗,不用學費我也收。”
在鄉親們熱烈又期盼的目光中,我心軟,總把題目出得簡單。“背一段《孔雀東南飛》吧?”他們撓頭。“那……《木蘭辭》前四句?”他們搓手。“不然,《洛神賦》開頭兩句也成?”最終往往只能換來一陣尷尬的沉默和大人揪著孩子耳朵離去的背影。就這樣,我從小到大,也沒嘗到過那塊作為束脩、油光锃亮的肴肉。
由于總餓肚子,我長得瘦瘦小小,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自然打不過村里那些膀大腰圓、能下地干活的孩子。他們叫我“窮書蟲”,搶我撿的柴火,往我曬著的書上撒尿。為了不在秀才爺聲情并茂的讀書聲里活活餓死,我咬著牙,選擇了唯一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溜進村東頭劉財主家那棟氣派的青磚大瓦房。劉財主正躺在竹椅上搖蒲扇,看見我,小眼睛瞇了起來。“二狗?稀客啊。秀才爺又斷糧了?”我梗著脖子不答。他湊近來,壓低聲音:“聽說……秀才爺箱底有幾本孤本……”
“偷書!?”我驚得往后一跳,“秀才爺會打死我的!”
劉財主胖乎乎的手趕緊捂住我的嘴,油脂和汗味混在一起。“嘖,讀書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他眼睛滴溜溜轉,“一本,換五張餅。”
“不行,”我拿開他濕膩的手,心一橫,把兩只瘦巴巴的手舉得高高的,像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十張!還得是帶肉沫的蔥油餅!”
劉財主摸著肥厚的下巴,沉吟片刻,眼里閃過精光:“這樣,每十本,你再多給我一副秀才爺的墨寶。怎么樣?”
“當真?”
“當真!”
“來,鑿地為坎!”
于是,在劉財主家后院那棵大槐樹下,我用黑乎乎的腳趾尖在松軟的泥地上使勁碾出一個小坑,然后熟練地脫下那件破得露風的褲子,朝里面尿了起來。劉財主也嘿嘿笑著,撩起綢緞褲腰,對著小坑滋尿。兩股水流混在一起,滲入泥土,形成一個深色的盟誓印記。
“好!”劉財主系好褲帶,笑容滿面,“就陪你小子會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