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音符

九月的風裹挾著夏末最后一絲燥熱，穿過克里斯頓音樂學院爬滿常春藤的紅磚圍墻。西芹抱著剛領到的樂理課本站在公告欄前，指尖劃過新生分班名單上“作曲系一班“那一行，目光在“卜圣堯“三個字上停頓了半秒——這個名字總讓她想起琴鍵上跳躍的高音，帶著某種尖銳的明亮。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撞在她的肩膀上。課本嘩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本《和聲學基礎》恰好落在一雙白色板鞋前。

“抱歉。“男生的聲音低沉，彎腰拾書時露出一截線條清晰的下頜。西芹抬頭望見他胸前校牌上的名字：卜圣堯。陽光透過梧桐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左眉骨處有顆淺褐色的痣，像被畫筆輕輕點上去的。

“沒關系。“她慌忙去撿散落的書本，手指卻不小心觸到對方的手背。卜圣堯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把書遞過來時眼神有些閃爍。

這時另一個男生摟著卜圣堯的脖子走來，染著亞麻色頭發的腦袋湊到他耳邊低語：“行啊圣堯，開學第一天就搭訕小學妹？“他轉頭沖西芹笑時露出兩顆小虎牙，校牌上“星辰“兩個字在陽光下格外晃眼。

西芹注意到卜圣堯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他甩開星辰的胳膊，語氣硬邦邦的：“別胡說。“

星辰挑了挑眉，沒再打趣，轉而對西芹做了個鬼臉：“我是星辰，跟他初中同學。你呢？“

“西芹。“她抱著書往后退了半步，正好撞上身后的人。白鴿手里的奶茶灑在西芹的白襯衫上，淺棕色的液體迅速暈開，像幅抽象畫。

“對不起對不起！“白鴿慌忙掏紙巾，眼睛卻一直瞟著星辰的方向，“我幫你洗吧？或者我賠你一件新的？“

“不用了。“西芹按住她的手，注意到白鴿校牌上的名字和卜圣堯的挨在一起，顯然是同班同學。

卜圣堯突然拽住白鴿的手腕往教學樓走，路過星辰身邊時低聲說了句“別跟著“。星辰聳聳肩，沖西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他就這樣，吃了火藥似的。“

西芹望著自己襯衫上的污漬，忽然覺得這個開學日有點像被打翻的調色盤，混亂中透著莫名的張力。

第二天樂理課，西芹剛坐下就發現桌肚里多了件嶄新的白襯衫，標簽上還寫著她的名字。星辰從隔壁座位探過頭：“卜圣堯買的，他說昨天讓你受委屈了。“

西芹捏著襯衫的領口，看見卜圣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正低頭翻書，側臉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柔和。她突然想起初中時聽過的傳聞，說卜圣堯和星辰曾是最好的朋友，后來不知為什么鬧翻了，有人說是因為一個女生。

課間去打水時，西芹在走廊遇見白鴿。對方紅著眼圈把一杯奶茶塞進她手里：“這個賠給你。昨天卜圣堯跟我吵架了，他說我不該在你面前那么失態。“

“為什么吵架？“西芹接過奶茶，杯壁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

白鴿咬著嘴唇看向前方，星辰正和幾個男生說笑，陽光落在他亞麻色的頭發上，像鍍了層金邊。“因為...他知道我喜歡星辰。“白鴿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其實我跟卜圣堯在一起，也是想離星辰近一點。“

西芹握著奶茶的手猛地收緊，冰涼的液體差點灑出來。她突然明白卜圣堯眼底的戾氣從何而來——被喜歡的人當作接近別人的工具，大概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

那天下午的作曲課，西芹在鋼琴房練琴時，卜圣堯突然推門進來。他站在門口看了她很久，直到她彈錯一個音符才開口：“肖邦的夜曲，你彈得太急了。“

“我不太熟。“西芹移開手指，琴鍵發出一串雜亂的音符。

卜圣堯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指尖落在琴鍵上。舒緩的旋律流淌出來，像月光漫過湖面，溫柔得能溺死人。“這里要慢一點，“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就像...心里裝著事的時候。“

西芹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她轉頭看見卜圣堯的睫毛很長，左眉骨的痣在燈光下格外清晰。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她忽然覺得這個瞬間像首沒寫完的歌，留白處全是心動的回音。

從那天起，西芹總能“偶遇“卜圣堯。早上在食堂排隊，他會端著餐盤站到她身后；下午去圖書館，他的書總會出現在她旁邊的空位上；晚上回宿舍，他總說自己剛好也要去那邊取快遞。

他會記得她不吃香菜，每次打飯都提前跟阿姨說；會在她練琴晚了的時候，默默在琴房外等她一起走；會在她樂理考砸時，把自己的筆記借她抄，上面還畫著笨拙的笑臉。

“你好像很閑。“某天晚上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西芹忍不住說。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交疊在一起。

卜圣堯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悶悶的：“作曲系課少。“

西芹笑了，他明明上周還抱怨每天忙得像陀螺。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白鴿說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星辰最近總來找她討論樂譜，有時會提起卜圣堯。“他初中時不是這樣的，“星辰翻著她的筆記本，“那時候他像團火，彈鋼琴能把琴鍵敲碎。后來...算了，不說這個。“

西芹注意到星辰的目光總在她彈琴的手指上停留，有時會突然紅了臉移開視線。她假裝沒看見，心里卻像被貓爪撓似的，又癢又亂。

十月中旬的音樂節，西芹作為新生代表要演奏鋼琴協奏曲。彩排那天她突然在后臺暈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卜圣堯正握著她的手腕測脈搏，眉頭擰成了疙瘩。

“醫生說你低血糖。“他把一杯紅糖水遞過來，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以后包里多放點糖。“

西芹接過杯子，指尖觸到他的皮膚，突然想起昨天星辰塞給她的巧克力，現在還躺在琴盒里。她看著卜圣堯眼底的紅血絲，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演出那天，西芹穿著那條白色的連衣裙坐在鋼琴前，看見卜圣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手里拿著支錄音筆。星辰坐在他旁邊，手里捧著束向日葵，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旋律響起的瞬間，西芹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她看見卜圣堯的嘴角慢慢揚起，看見星辰把向日葵舉得更高，看見白鴿坐在最后一排，正低頭擦眼淚。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西芹鞠躬時，看見卜圣堯沖她比了個口型：“很棒。“

后臺，星辰把向日葵遞給她：“比我想象中還好。“

西芹接過花，正想說謝謝，卜圣堯突然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語氣帶著宣示主權的意味：“西芹，我有話跟你說。“

星辰的笑容僵在臉上，轉身時碰倒了旁邊的譜架，嘩啦啦的聲響像某種破碎的預兆。

卜圣堯把西芹拉到樓梯間，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西芹，“他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低沉而認真，“我喜歡你。“

西芹的心跳瞬間失控，手里的向日葵花瓣簌簌往下掉。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卜圣堯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某種殘忍的快意：“你不會真信了吧？“他后退半步，攤開手，“我接近你，不過是想讓星辰不好受。你以為那些偶遇是巧合？那些關心是真心？西芹，你跟白鴿一樣，都是我報復他的工具而已。“

西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著眼前的男生，左眉骨的痣在月光下像滴黑色的淚。那些日子的相處像電影快放般閃過腦海——食堂里的餐盤，圖書館的筆記，琴房外的等待，原來全是精心編排的劇本。

“為什么...“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向日葵從手里滑落，黃色的花瓣散了一地。

“因為星辰喜歡的是你啊。“卜圣堯彎腰撿起一片花瓣，語氣輕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他看你的眼神，跟當年看白鴿時一模一樣。我就是要讓他嘗嘗，喜歡的人被搶走是什么滋味。“

西芹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耳邊的聲音都變得模糊。她轉身往樓梯下跑，沒看見卜圣堯在她轉身的瞬間，眼里閃過的慌亂。

外面下起了小雨，西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腦子里全是卜圣堯冰冷的話語。綠燈亮起時她恍惚著往前走，直到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刺眼的車燈照亮她蒼白的臉。

司機探出頭罵了句什么，西芹沒聽清。她只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呼吸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眼前漸漸發黑。倒下前，她好像看見卜圣堯跑過來的身影，嘴里還喊著她的名字。

再次醒來時，西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父母紅著眼圈守在旁邊。醫生正在跟他們低聲說著什么，“罕見病““并發癥““國外治療“這些詞斷斷續續飄進她耳朵里。

她轉動眼球，看見床頭柜上放著那束撿回來的向日葵，花瓣已經蔫了，像她此刻的心。

“芹芹，我們明天就出國。“母親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卻暖不了她冰冷的指尖，“那邊有最好的醫生，一定能治好你的。“

西芹點點頭，閉上眼的瞬間，眼淚終于滑落。她想起第一次遇見卜圣堯的那天，他彎腰撿書時的樣子，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場騙局。

卜圣堯是在三天后才知道西芹出國的消息。他去醫院時，病床已經空了，護士說病人前天就辦理了出院手續，去向不明。

那天晚上，卜圣堯在琴房坐了整夜。月光透過窗戶落在琴鍵上，他伸出手想彈那首肖邦的夜曲，指尖卻抖得不成調。他突然想起西芹彈琴的樣子，手指纖細，觸到琴鍵時像有蝴蝶在飛。

星辰突然踹開琴房門，眼眶通紅：“你滿意了？西芹為了躲你，連學都不上了！“

“我...“卜圣堯張了張嘴，喉嚨像被堵住。

“你以為白鴿是為了誰跟你在一起？“星辰抓起他的衣領，“她是我親妹妹！我爸外面的私生女！我媽受不了跟我爸離婚，她從小在親戚家受盡白眼，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

卜圣堯猛地推開他，后退了好幾步。他想起白鴿每次看星辰時的眼神，帶著依賴和崇拜，根本不是喜歡。他想起自己因為嫉妒說出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像把刀，先捅了別人，再反過來扎進自己心里。

“她有什么病？“卜圣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星辰別過頭，聲音啞了：“先天性肺動靜脈瘺，不能受刺激。你那天在樓梯間說的話，差點讓她...算了，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

琴房里只剩下鋼琴的回音，卜圣堯坐在琴凳上，第一次覺得那些黑白鍵像個巨大的迷宮，他被困在里面，找不到出口。

三個月后，卜圣堯辦了休學。他拿著西芹父母留下的國外地址，背著吉他踏上了陌生的土地。他不知道西芹愿不愿意見他，不知道該怎么道歉，只知道如果不去找她，這輩子都會活在悔恨里。

在巴黎的一家小咖啡館里，卜圣堯終于看到了西芹。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落在她頭發上，像蒙了層金紗。她比以前瘦了些，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眼睛里的光比以前更亮了。

卜圣堯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風鈴叮當作響，西芹抬起頭，看見他的瞬間，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了平靜。

“我...“卜圣堯走到她面前，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我來還債。“

西芹攪了攪面前的咖啡，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我不需要。“

“我知道。“卜圣堯在她對面坐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但我需要。西芹，我以前是個混蛋，我把所有的戾氣都撒在你身上，我以為報復了別人，其實是把自己推進了深淵。“

他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樂譜，放在桌上：“這是我為你寫的曲子，叫《錯位音符》。我知道它換不回什么，但我想告訴你，那些日子不是假的，至少...在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你之后，全是真的。“

西芹看著樂譜上的字跡，忽然想起那天在琴房，卜圣堯彈的肖邦夜曲，溫柔得讓人心顫。她抬起頭，撞進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那里有愧疚，有緊張，還有某種她曾經在自己眼里看到過的東西——小心翼翼的喜歡。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兩人之間的咖啡杯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西芹拿起樂譜翻開，第一頁上寫著一行小字：“獻給西芹，我生命里最動聽的錯音。“

她忽然笑了，像雨過天晴時的第一縷陽光。

“卜圣堯，“她抬起頭，眼里有了笑意，“你知道嗎？錯音有時候也能組成好聽的旋律。“

卜圣堯看著她的笑容，突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塌陷了，然后有溫暖的水流涌進來，漫過所有的棱角和傷口。他知道，追妻之路還很長，但至少，他終于找到了正確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