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那枚小小的、閃著廉價銀光的硬幣,在光滑如鏡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以一種近乎殘酷的輕盈姿態,高高彈起,又落下,翻滾著,跳躍著。每一次與地面的碰撞都發出清脆而空洞的聲響,像一連串冰冷的、嘲諷的鼓點,精準地敲打在混亂喧囂的節骨眼上,詭異地將所有嘈雜都瞬間壓了下去。
硬幣最終耗盡了動能,歪斜著打了幾個旋,最終靜止在沈念初的腳邊。那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著她家居褲單薄的布料和凍得發青的腳踝。
時間,仿佛被這枚突兀出現的硬幣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的動作、聲音、表情,都在這一刻凝固、僵化。
沈念初保持著向前撲去的姿勢,雙手還徒勞地伸向被保鏢和林浩死死擋在身后的曉陽,身體卻像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僵硬地定格在原地。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枚靜止的硬幣,瞳孔渙散,沒有任何焦點,仿佛靈魂已經被那冰冷的金屬表面吸走。
林浩臉上那抹冰冷殘忍的嘲弄弧度還僵在嘴角,但他眼底深處,似乎也極快地掠過一絲對這意外插曲的錯愕,隨即被更深的、掌控一切的冰冷覆蓋。他箍著曉陽的手臂沒有絲毫放松。
曉陽的哭嚎聲像是被猛地掐斷了喉嚨,只剩下劇烈的、無聲的抽噎,小小的身體在林浩的鉗制下一下下地痙攣著,煞白的小臉上眼淚鼻涕縱橫交錯,那雙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仿佛不明白世界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可怕。
就連那兩個如同鐵塔般擋在前方的保鏢,肌肉賁張的手臂也微微頓了一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和那枚硬幣詭異的靜止弄得有些無所適從。
整個閘機口區域,陷入了一種極其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遠處依舊規律的廣播播報聲和列車運行的微弱噪音,如同背景雜音般模糊地存在著,反而更加凸顯了此地的凝固。
在這片死寂中,沈念初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她的目光,越過保鏢沉默的肩膀,越過林浩冰冷嘲諷的臉,越過哭到失聲、渾身顫抖的曉陽,再一次,穿透了那扇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幕墻。
目光,直直地撞上了站臺上,那個如同石像般僵立的男人。
陳嶼。
他還站在那里。站在緩緩開啟的高鐵車門投下的陰影里。站在周圍旅客好奇、打量、或漠然的目光中。站在這片由曉陽的哭喊、林浩的惡意、圍觀者的鄙夷共同構筑的、無聲的刑場中央。
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徹底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個緊繃的、透著無盡疲憊和僵硬的下頜線條。那件敞開的舊羽絨服像兩只沉默的、垂落的翅膀,包裹著他驟然顯得無比單薄孤寂的身形。他背著那個磨損了邊角的黑色雙肩包,站姿依舊挺直,卻透著一股被徹底抽空了靈魂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沒有再看她。
一眼都沒有。
他的所有感知,仿佛都隨著那聲“壞叔叔”的哭喊和這枚突兀墜落的硬幣,徹底封閉、內縮,凝固成了堅冰。
他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混亂、惡意、乃至她此刻絕望的凝視,都與他隔了一層無法逾越的、絕對冰冷的屏障。
沈念初的心臟,在那死寂的、不再回應的凝視中,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然后一點點地、緩慢而殘忍地……捏碎。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的空洞感,從心臟的位置迅速蔓延開來,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剛才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憤怒,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臉上未干的淚痕正在冷空氣里迅速凍結,變成一道道冰涼的、緊繃的殼。
“呵。”一聲極輕的、帶著冰冷快意的嗤笑,從林浩的鼻腔里發出。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陳嶼那徹底冰封死寂的反應和沈念初瞬間灰敗空洞的眼神。他的手臂稍稍放松了對曉陽的鉗制,用一種帶著勝利者姿態的、慢條斯理的動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羊絨大衣的領口,仿佛撣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塵。
“鬧夠了嗎?”他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帶著冰冷掌控感的平穩,目光掃過沈念初,如同掃過一件已經失去價值的破損物品,“為了這么個東西,”他朝著站臺的方向極其輕蔑地抬了抬下巴,“值得嗎?看看你把孩子嚇成什么樣子?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打在沈念初已經麻木的神經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她沒有反應,只是目光依舊空洞地落在玻璃幕墻后那個沉默的身影上。
曉陽似乎被父親突然放松的力道和冰冷的語氣驚醒,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壓抑的抽噎再次變成細弱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小手無意識地緊緊抓住林浩昂貴大衣的衣角,尋求著一點可憐的、冰冷的庇護。
林浩低頭看了一眼兒子,臉上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耐煩,但隨即又換上一種近乎表演性質的、無奈的“痛心”:“走吧,陽陽,爸爸帶你回家。媽媽……需要冷靜一下。”他說著,半強制地攬著依舊在啜泣的曉陽,轉身就要離開。
他沒有再看沈念初,也沒有再看站臺上的陳嶼。仿佛這場由他親手掀起的風暴,已經以他的絕對勝利而告終,剩下的殘局,不值得他再多看一眼。
那兩個保鏢無聲地讓開道路,如同兩道沉默的影子,護著林浩和曉陽,朝著候車大廳的出口方向走去。
曉陽被父親攬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小腦袋卻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淚眼模糊地望向依舊僵立在原地的媽媽,小小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被林浩更加用力地攬住,強行帶離。
孩子的目光,像最后兩根細弱的針,輕輕刺在沈念初麻木的心口上。
直到林浩和曉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涌動的人流中,直到那冰冷的、帶著掌控一切意味的氣息徹底遠離,沈念初僵硬的身體才極其細微地晃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那只一直徒勞伸向前方的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
她低下頭。
視線落在腳邊那枚靜止的硬幣上。冰冷的金屬表面,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狼狽、蒼白、如同失去靈魂般的倒影。
她看了那硬幣幾秒鐘。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機器人。家居服的布料摩擦著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她的指尖,觸碰到那枚硬幣。
冰涼的、堅硬的觸感。
她將它撿了起來。握在手心。硬幣的邊緣硌著掌心的軟肉,帶來一點清晰的痛感。
她直起身。
再一次,抬起頭。
目光穿過玻璃幕墻,望向站臺。
陳嶼,依舊站在那里。維持著那個低頭的、僵立的姿勢。仿佛從始至終,都沒有移動過分毫。高鐵的車門已經全部打開,上下車的旅客在他身邊穿梭流動,形成一片模糊的背景。而他,像是湍急河流中一塊沉默的、冰冷的礁石,被所有人無視,也被所有人繞過。
他始終,沒有再看她一眼。
沈念初握著那枚冰冷的硬幣,指尖用力,直到硬幣的邊緣幾乎要嵌進皮肉。
她看著他。看著那個跨越了九年時光和千里距離、因為一句“等我”而真的出現在這里、卻又在瞬間被徹底冰封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無聲的悲慟,如同最深的海底暗流,緩緩地、沉重地漫過她的心臟,淹沒了一切感官。
她沒有再哭。
眼淚仿佛已經在剛才那場混亂和絕望中徹底流干。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握著那枚硬幣,看著站臺上那個沉默的、仿佛與她隔著一個世界的身影。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拖著那只沉重的、銀灰色的Rimowa行李箱。
輪子碾過光滑的地面,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一步一步。
朝著與林浩離開的相反方向。
朝著候車大廳更深處。
那片未知的、冰冷的、空曠的陰影里。
走了過去。
她沒有回頭。
身后的玻璃幕墻上,映出她獨自拖箱離開的、決絕而孤寂的背影。
以及站臺上,那個始終未曾抬頭、也未曾移動的、如同凝固了的黑色剪影。
仿佛兩座沉默的、被無形鴻溝永遠隔開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