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身后重重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斬斷臍帶的利刃,將門內驚怒的尖叫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徹底隔絕。那聲音被厚重的實木門板吞噬,只留下空洞的回響在樓道里震顫片刻,隨即被呼嘯灌入的凜冽寒風徹底撕碎。
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根細密的鋼針,瞬間刺透了沈念初單薄的家居服,狠狠扎進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寒顫。她下意識地縮緊了肩膀,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咯咯”聲。午后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刺眼得令人眩暈,在她眼前炸開一片白茫茫的光斑,將樓道里剝落的墻皮、積灰的消防栓、以及她腳下那只銀灰色的Rimowa行李箱,都籠罩在一片失真的、晃動的金色光暈里。
行李箱的萬向輪碾過樓道里冰冷的水泥地面,發出比在室內更響亮的、空洞的滾動聲,每一步都像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她幾乎是拖著箱子在跑,腳步踉蹌而急促,被寒風裹挾著沖向樓梯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那股未散的劇痛和血腥味,喉嚨被冷風嗆得火燒火燎。
“呼——呼——”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樓道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顫抖和無法抑制的恐慌。身后那扇緊閉的門,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散發著冰冷的威脅。她不敢回頭,不敢去想門內母親那張因驚怒而扭曲的臉,不敢去想曉陽那張布滿淚痕、寫滿恐懼和不解的小臉。那個家,那個被消毒水氣味、十字繡《花開富貴》、和母親精準到刻板的秩序感填滿的空間,此刻在她身后迅速坍縮成一個冰冷而壓抑的黑點。
沖下最后一階樓梯,單元門冰冷的金屬把手凍得她指尖生疼。她猛地推開厚重的鐵門,更猛烈的寒風裹挾著街市的喧囂和塵土的氣息,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她一個趔趄,差點被風掀倒,連忙死死攥住行李箱拉桿穩住身體。
小區里行人不多,幾個裹著厚羽絨服的老太太正慢悠悠地遛狗,被這突然沖出來、衣著單薄、拖著大箱子、臉上淚痕未干的女人驚得側目,投來探究和略帶嫌惡的目光。沈念初只覺得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燒灼著她的狼狽。她猛地低下頭,拖著箱子,幾乎是朝著小區大門的方向狂奔!
冷風刀子般刮過臉頰,吹得她眼睛生疼,淚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瞬間被凍成冰涼的痕跡。肺部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冷的灼燒感。她沖出小區大門,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輪胎摩擦路面的噪音、混雜著各種方言的叫賣聲瞬間將她淹沒。巨大的喧囂反而讓她有種溺水般的窒息感。
她茫然四顧,視線被淚水模糊。一輛空載的出租車亮著“空車”的紅燈,正慢悠悠地從街角拐過來。
“出租車!”她幾乎是嘶吼出聲,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同時拼命地揮手!
那輛綠色的出租車猛地加速,一個急剎,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穩穩地停在她面前。車窗降下,司機是個中年男人,戴著毛線帽,臉上帶著北方冬天特有的、被寒風刮出的粗糙紅暈,眼神里混合著職業性的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顯然是被她這副狼狽的樣子驚到了。
“去哪?”司機問,聲音帶著點鼻音。
“許昌東站!高鐵站!”沈念初幾乎是撲到車門前,聲音急促得變了調,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快!師傅!麻煩快點!趕時間!”
她手忙腳亂地去拉后座車門,手指凍得僵硬,拉了幾次才拉開。一股混雜著廉價香水、煙草和皮革座椅味道的暖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渾濁感。她顧不上這些,幾乎是連人帶箱子一起塞了進去!沉重的行李箱在狹窄的后座空間里磕碰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砰!”車門被她用力甩上,隔絕了外面喧囂的寒風。
“坐穩了!”司機透過后視鏡瞥了她一眼,沒再多問,一腳油門踩下!
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車子猛地向前躥了出去!強大的推背感將沈念初狠狠按在座椅靠背上!窗外熟悉的街景——街角那家永遠排隊的胡辣湯老店、掛著“許昌特產”招牌的煙酒店、新開業的、閃爍著巨大LED屏的商場——開始飛速地向后倒退、模糊、拉成一條條流動的、毫無意義的色帶!
速度帶來的眩暈感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車廂里渾濁的空氣、皮革和香水混合的怪味、還有司機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讓她本就翻騰的胃更加難受。她猛地側過頭,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試圖汲取一點涼意來壓制那股惡心感。
玻璃冰冷刺骨,將她額頭的熱度迅速吸走。窗外飛逝的景物在模糊的淚眼中扭曲變形。她閉上眼睛,試圖逃避這令人窒息的現實。
然而,黑暗并未帶來安寧。
九年前沈陽站冰冷的雨幕,毫無預兆地、帶著濕漉漉的寒氣,瞬間將她拖拽回去!
雨點密集地砸在站臺頂棚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昏黃的燈光在雨霧中暈開一片模糊的光暈。她渾身濕透,羽絨服沉重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陳嶼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那把黑色的折疊傘固執地、幾乎完全傾斜在她的頭頂。雨水順著他沖鋒衣的帽檐、肩膀、袖口,匯成小溪般流淌下來,將他半邊身體徹底淋透。他低著頭,額前濕漉漉的碎發遮住了眉眼,只有緊抿的嘴唇和繃緊的下頜線條,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固執。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簾,死死地、膠著地釘在她那雙早已被雨水泡脹、緊緊貼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白色帆布鞋上……
那目光!那目光里的東西……是痛?是憐惜?還是一種無聲的、沉重的承諾?
畫面猛地切換!
簡陋的如家快捷酒店房間。燈光昏黃。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廉價香皂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她洗完澡,穿著單薄的睡衣坐在床邊,心跳如擂鼓。陳嶼坐在另一張床邊,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手指緊緊攥著床單,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里翻涌著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沖動和欲望,卻在最后關頭,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狠狠勒住!他喘息著,猛地按住她試圖引導他的手,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念初…不行…不能這樣…你值得最好的,在陽光下…”
那聲音里的克制和痛苦,像一把鈍刀,時隔九年,依舊狠狠剮蹭著她的心臟!
“嘔——!”劇烈的惡心感再也無法壓制!沈念初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胃里翻江倒海!她慌忙摸索著車窗按鈕,指尖顫抖得幾乎按不準!
“嘩啦——!”
車窗被她猛地降下一條縫隙!
凜冽的寒風如同冰水,瞬間灌入!狠狠砸在她的臉上!將她散亂的發絲吹得狂舞!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嗆得她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淚鼻涕瞬間涌了出來!
“哎!姑娘!你沒事吧?!”司機透過后視鏡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聲音里帶著一絲緊張,“暈車了?要不要停一下?”
“不……不用!”沈念初艱難地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快……快點開!去……去高鐵站!”
她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帶著塵土氣息的寒風中,貪婪地呼吸著,試圖讓那刺骨的冰冷凍結腦海里翻騰的、滾燙的記憶碎片。然而,那半張深綠色的、粗糙撕裂的紙幣碎片,隔著薄薄的褲袋布料,緊貼著她大腿的皮膚,像一塊永不熄滅的烙鐵,持續不斷地散發著灼人的溫度!那粗糙撕裂的邊緣,仿佛在無聲地吶喊,與九年前雨夜那聲紙幣撕裂的輕響重疊在一起!
她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前方!透過擋風玻璃,穿過飛逝的街景,仿佛要穿透時空的阻隔,死死釘在某個方向!
司機透過后視鏡,看到后座那個臉色慘白如紙、淚痕交錯、眼神卻亮得嚇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執拗的女人,心里打了個突。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油門又往下踩深了幾分。引擎的轟鳴聲陡然增大,車子在車流中穿梭的速度更快了!輪胎碾過路面,發出持續不斷的、沉悶的滾動聲。
沈念初的目光,越過司機握著方向盤的、帶著厚繭的手,落在那只微微晃動、邊緣有些磨損的塑料方向盤上。方向盤中心,那個代表品牌的銀色標志,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就在那冰冷的金屬標志旁邊,一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痕,如同蛛網般蔓延在塑料表面。
她的視線死死地、死死地釘在那道細微的裂痕上。
仿佛那就是她此刻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卻又被某種瘋狂執念強行粘合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