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徽州雨巷與無字的家訓
- 此山此水此心
- 嶼.汐
- 2827字
- 2025-08-24 11:25:55
車入皖南,山色便不同了。不再是北方的峻嶺雄峰,而是連綿的翠巒,如水墨畫中的皴擦,一層淡似一層,直至湮沒在空濛的雨霧里。油菜花季剛過,田野間還殘留著零星的金黃,與白墻黛瓦的村落相映成趣。這就是徽州了,我心中默念著這個充滿詩意的名字。
雨開始細細密密地落下,給整個世界蒙上了一層薄紗。我決定先去宏村——那個被稱作“畫里鄉村“的地方。停車場已經停滿了旅游大巴,看來即便是在雨天,也阻擋不了人們尋美的腳步。我撐起傘,隨著人流走向村口。
兩棵巨大的古樹首先映入眼簾,一棵紅楊,一棵白果,都有四百余歲的高齡。它們像兩位忠實的守衛,佇立在村口,見證著宏村的滄桑變遷。樹下立著碑刻,記載著宏村的歷史:這個村落始建于南宋,距今已有八百余年。整個村莊依山傍水而建,形成獨特的“牛形“布局,雷崗山為牛首,參天古木是牛角,錯落有致的民居組成了牛身,村口的四座橋是牛腿,而穿村繞戶的人工水圳則是牛腸。
我躲進村中的一條深巷。雨水順著黑瓦的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擊出清脆的韻律。兩旁是高聳的粉墻,歲月在其上留下了斑駁的水漬,像一幅幅抽象的古畫。巷道窄而深,向前蜿蜒,看不見盡頭,只引著你的思緒往更幽靜處走去。
一抬頭,便望見一方翹角的馬頭墻,劃破一方灰白的天。它沉默地矗立著,最初不是為了美觀,而是為了隔絕火患,守護家宅平安。徽州人將這種智慧稱為“封火墻“,卻在無意間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美學形式。
我隨意走進一棟對外開放的老宅——承志堂。這是清末鹽商汪定貴的住宅,被譽為“民間故宮“。一進大門,就被其精美的木雕、石雕、磚雕所震撼。門楣上雕刻著“百子圖“,一百個孩童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窗欞上鏤空雕著喜鵲登梅、鹿鶴同春;梁柱上則是完整的“八仙過海“故事。每一個細節都精雕細琢,蘊含著美好的寓意。
宅子的女主人,一位六十多歲的汪阿姨熱情地為我做講解。她是這棟老宅的后人,如今負責看管和講解工作。“這些雕刻啊,都是我們祖先的教誨,“汪阿姨用帶著濃重徽州口音的普通話說,“你看這門上的蝙蝠,代表'福';鹿代表'祿';仙鶴代表'壽'。老祖宗不用說話,通過這些雕刻,就在時時刻刻提醒我們要積善行德,讀書上進。“
我注意到正堂上懸掛著“承志堂“匾額,兩旁是對聯:“讀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汪阿姨解釋說,這是徽商文化的精髓——重視教育,也不輕視商業,強調無論做什么都要做得“好“,要知道創業與守成都不易。
雨漸漸停了,我辭別汪阿姨,繼續在村中漫步。宏村中心有一個半月形的水塘——月沼。雨后的月沼水平如鏡,完美地倒映著周邊的白墻黛瓦、馬頭墻和天空的云卷云舒。幾個美院的學生正在寫生,畫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與偶爾傳來的鴨叫聲相和。
我在塘邊的石凳上坐下,看著這如畫的景致。一位老人也在旁邊休息,手里拿著旱煙袋。他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雖然年事已高,但眼神依然清澈。我們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
老人姓胡,今年八十二歲,是宏村土生土長的老人。“我小時候啊,這月沼是我們玩耍的地方,“胡爺爺的聲音沉穩而溫和,“夏天在水里捉魚,冬天在水面溜冰。那時候村子沒這么多外人,安靜得很。“
胡爺爺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曾離開家鄉,去城里工作,但退休后還是選擇回到宏村。“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嘛,“他笑著說,“而且年紀越大,越能體會老祖宗留下的這些東西的珍貴。“
他指著那些老建筑說:“你看這些房子,不只是好看,更重要的是有'講究'。朝向、布局、裝飾,都有它的道理。我們徽州人建房,首先考慮的是風水,是子孫后代的福祉,而不只是自己住得舒服。“
胡爺爺的話讓我深思。在現代社會,我們建房子往往追求的是效率、成本和外觀,很少考慮建筑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和教育功能。而徽派建筑的一磚一瓦、一雕一刻,都在無聲地傳遞著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
告別胡爺爺后,我參觀了村中的書院——南湖書院。這是徽州地區保存最完好的古代書院之一,由宏村汪氏宗族在明清時期興建。書院依水而建,環境清幽,是讀書治學的理想場所。站在書院的講堂內,我仿佛能聽到昔日的瑯瑯書聲。
徽州素有“東南鄒魯“之稱,文化教育歷來發達。“十戶之村,不廢誦讀“是歷史上的真實寫照。正是這種重視教育的傳統,使得徽州地區人才輩出,僅明清兩代就出了208位進士。而許多徽商雖然是商人,但都有很高的文化修養,是名副其實的“儒商“。
傍晚時分,我入住一家由老宅改建的民宿。民宿主人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放棄了城市的工作,回到家鄉經營這家小店。“我們想讓更多的人了解徽州文化,“男主人小汪說,“不只是來看風景,更是來體驗一種生活方式。“
晚餐時,我嘗到了地道的徽菜:臭鱖魚、毛豆腐、胡適一品鍋。每道菜都有它的故事,比如臭鱖魚源于古代商人保鮮魚的方法,毛豆腐則是節儉的徽州人利用發酵技術創造的美食。飲食之中,也蘊含著文化的智慧。
夜晚的宏村格外寧靜,游客大多已經離開,只剩下零星的燈光和偶爾的犬吠。我獨自走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月光如水,灑在白墻黛瓦上,營造出一種穿越時空的幻覺。
在一棟老宅的門前,我注意到門楣上刻著“孝悌傳家“四個字。雖然經歷了歲月洗禮,字跡依然清晰可辨。我忽然明白了白天汪阿姨和胡爺爺說的話。徽州人不說“愛“,他們說“守“。守護宗族,守護家風,守護這粉墻黛瓦之下的千年安寧。那無處不在的雕刻,便是他們無字的家訓。它告訴你“耕讀傳家“,告訴你“積善余慶“。
在這里,“文化“不是書本上枯燥的概念,它是一種可觸可感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彌漫在空氣中、滲透到磚縫里的倫理與秩序。此山此水,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它教會我“靜“與“敬“——對傳統的敬畏,對內心的靜觀。
站在月沼邊,看著水中倒映的月牙,我想起了今天遇到的人們:守護老宅的汪阿姨,安享晚年的胡爺爺,回鄉創業的小汪夫婦。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傳承著徽州的文化基因。這種傳承不是僵化的保守,而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延續。
徽州的美,不只在于它的白墻黛瓦、小橋流水,更在于它深厚的人文底蘊。這是一種歷經千年沉淀的智慧,關于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如何將物質追求與精神修養相結合,如何在變動的世界中保持內心的安定。
夜深了,我回到民宿。推開木窗,山風帶著竹葉的清香拂面而來。遠處傳來隱約的鐘聲,不知是來自哪個古寺。在這一刻,我的心變得異常寧靜,所有的紛擾似乎都消散在這徽州的夜色中。
我知道,明天我還要去探訪西遞、呈坎等其他古村落,但宏村已經給了我足夠的啟示。這里的每一塊青石板,每一片黛瓦,每一方馬頭墻,都在訴說著同一個故事:關于堅守與變通,關于傳統與創新,關于一個民族的文化密碼如何在一方山水間得以保存和傳承。
閉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徽商牽著馬匹,行走在青石路上;聽到了學堂里傳來的誦讀聲;聞到了廚房里毛豆腐的特殊香味。這一切都已融入歷史,卻又如此鮮活地存在于當下。
徽州,不只是一個地理名稱,更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精神家園。在這里,我找到了久違的寧靜,也找到了文化的根脈。這份感悟,將伴隨我繼續前行,在更多的山水間,尋找更多的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