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河水，永遠詭異的流淌著。河水終年泛化著一種令人作嘔讓人厭惡的氣息，平靜的河面，倒映著兩岸常年不散的、灰紫色的霧靄。水面下，似乎有無數雙手在無聲地掙扎、攪動，肆意要翻涌起更深沉的黑暗，卻又似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死死壓住，最終化成水面上一圈圈緩慢擴散的、絕望的漣漪。

岸邊的空氣時時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像是浸透了億萬亡魂無聲的嘆息和未盡的執念，沉重得足以壓彎新魂的脊梁。

河岸是冰冷的黑色巖石堆疊著的，嶙峋、鋒利，寸草不生，只有一種名為“憂郁”的白色小花，在石縫間頑強地生長著。它們的花瓣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纖弱得像是凝結的淚滴，散發著一種清冷、空寂的微光。這微弱的光，就是這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脆弱的亮色。它們依附著哀傷而生，也因哀傷的消散而凋零。

我站在這樣一堆冷冽的巖石上，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記得心底有一個執著的念頭，一個在靈魂深處反復沖刷、磨蝕得只剩下嶙峋骨架的念頭，等下去。等那艘沉默的小船，等那個沉默的人。

風聲，是忘川上永恒的背景音。它不知疲倦地從混沌的遠方吹來，帶著刺骨的陰寒，裹挾著若有似無的嗚咽。它撕扯著我早已襤褸不堪的衣裳，那身民國時代的素色衣裙，在一百多年的風霜里褪盡了顏色，殘破得像一片枯葉，每一絲風的拉扯都發出細微而痛苦的呻吟。那一縷一縷風都那樣肆意玩弄著我漫長歲月里早已失去光澤的長發。青絲早已被時光染上霜雪，變得灰白而干枯，凌亂地在眼前、在臉側翻飛，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鞭子，抽打著同樣冰冷而麻木的臉頰。

我的腳踝，早已深陷在了冰冷霧靄堆疊的塵埃里。那墨色的水流帶著可怕的吸力，仿佛無數雙冰冷滑膩的手，總是貪婪地誘惑著我，試圖將我拖入那永恒的沉淪。每一次試圖抬腳，都像要撕裂靈魂深處粘連的筋絡，帶來深入骨髓的鈍痛和幾乎令人窒息的疲憊。但我不能倒下。那冰冷的觸感，是唯一能讓我在無休止的等待中保持一絲清醒的東西。

我的目光，長久地凝固在右手的食指指尖。

那里，盛開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它不同于石縫里那些孱弱的小花。這朵依附于我靈魂憂傷的花朵，異常碩大，異常璀璨。它近乎貪婪地汲取著我靈魂深處沉淀百年的哀傷與孤寂，花瓣層層疊疊，飽滿而晶瑩，猶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流淌著一種近乎液態的、清冷而圣潔的輝光。這光芒如此純粹，如此強烈，幾乎照亮了我指端一小片灰暗的空間。它就像一枚小小的、凝固的月亮，懸在忘川的陰霾里，映照著我百年不化的心緒。

它是我的勛章，也是我的枷鎖。

來來往往的靈魂，大多渾噩且迷茫，麻木呆滯地走向前方那座霧氣繚繞的、隱約可見輪廓的拱橋。橋上隱隱的排著長長的、無聲的隊伍，橋頭隱約可見一個佝僂的身影和一個熱氣騰騰的湯鍋。偶爾，會有新魂或游蕩的魂魄經過我佇立的這片巖石。他們的目光，總會短暫地被我這凝固的姿態吸引。渾濁的、殘留著生前最后一絲情緒的眼眸里，會短暫地浮現出一絲困惑，繼而化為深深的憐憫。那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我蒼老的面容、襤褸的衣衫、特別是那朵盛放的“憂郁”之花上面，如同實質的針，輕輕刺著我早已無感的靈魂。他們或許以為我迷了路，或許以為我是被上蒼抽離了靈魂的可憐蟲。

他們的低語如同風中塵埃，斷斷續續飄入我的耳中：

“…又一個癡兒…”

“…忘川水蝕魂，何苦呢…”

“…等誰呢？孟婆湯一喝，萬事皆休…”

“…看那花…開得多盛…心里該有多苦啊…”

我不回應。我的喉嚨早已干涸得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百年時光，足夠讓一切傾訴的欲望風干成粉末。我的全部存在，所有的知覺，都只固執地指向一個方向——那墨色水流的盡頭，那片更加濃郁的灰紫迷霧深處。我在等。等那艘不知何時會來，但總會來的小船。等船上那個永遠披著寬大黑色斗篷、面容模糊不清的身影。等他那句簡短到沒有任何溫度的“上來”。

那是我百年枯立，唯一的意義。

一年，又一年…時間的刻度在忘川失去了意義。我只記得，這是第十個十二個年頭之后，又悄然滑過的再一個十二年。整整十一個十二年的光陰，就這樣在我腳下冰冷的水流中無聲流逝。

一百二十年前，我曾燃起過前所未有的、近乎絕望的期待。我甚至想象過，登上他那艘小船時，是否能鼓起勇氣，用這百年未曾開合的口，問他一句：為何與我？或者，僅僅是用我這枯槁的眼，再將他看得更真切一些，哪怕一眼。

然而，那個一百二十年的約定，他失約了。

忘川的水依舊流淌，兩岸的霧靄依舊翻涌，風依舊在嗚咽。只是那艘熟悉的小船，再也沒有從濃霧深處駛來。時間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那漫長的等待里反復拉扯，將僅存的希望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時間？是否那九次的相遇，都只是漫長孤寂中滋生的幻覺？指尖那朵“憂郁”在那段無望的等待里，似乎也黯淡了一瞬，花瓣邊緣微微向內蜷縮，如同一個無聲的嘆息。但它終究沒有凋零，反而在絕望的滋養下，綻放得更加孤絕凄艷。

只有那艘破舊的小船，偶爾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渾濁的水面上。它空空蕩蕩，像一片巨大的、失去生命的黑色浮葉，隨著水流漫無目的地漂泊、打轉。船身斑駁，布滿被忘川水腐蝕的痕跡，散發著陳舊朽木的氣息。每次看到它，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窒息般的疼痛伴隨著巨大的困惑和失落洶涌而來。它像個無聲的嘲弄，提醒著我那個守約之人的缺席。

終于，在一個霧氣格外濃重、幾乎看不清三步之外的日子，我拖著被霧靄腐蝕得麻木不堪的腿腳，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了奈何橋頭。

橋頭彌漫著濃郁的藥草苦澀氣息，混雜著一絲奇異的甜膩，那是孟婆湯的味道。隊伍漫長而沉默，新魂們面容呆滯，眼神空洞，等待著最后的解脫與遺忘。孟婆坐在一張同樣古舊的矮幾后，佝僂著背，像一截枯朽的樹根。她身前的湯鍋里永遠翻滾著乳白色、熱氣騰騰的液體。她的動作緩慢而精準，舀湯、遞碗、看著魂魄喝下、然后麻木地指向前行的方向，周而復始，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的永恒程序。

隊伍緩緩移動。輪到我時，我并沒有伸出手去接那碗熱氣騰騰的湯。我只是用盡全力，撐起仿佛有千斤重的頭顱，用那雙被百年風霜侵蝕得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那張溝壑縱橫、寫滿無盡滄桑的臉。

“他…沒來。”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干澀得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銹死的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第十個十二年…又過了一個十二年…”

孟婆舀湯的動作頓住了。她那總是低垂著、只專注于湯鍋與木碗的眼皮，緩緩掀開。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盡頭，里面沒有悲憫，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洞悉萬古的疲憊和漠然。她渾濁的目光，在我蒼老得不成樣子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我指尖那朵璀璨得近乎刺眼的“憂郁”之花上。

“是你啊…”她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一種奇特的共鳴，仿佛來自大地深處，“還在等云？”

云？這樣一個稱呼，像一根細細的尖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我塵埃封住了每一絲縫隙的心。那模糊斗篷下的身影，竟是這樣一個我一直追尋的名字。

孟婆的目光從花上移開，重新落回我眼中，那里面沒有溫度。“癡兒，癡兒…”她緩緩搖頭，花白的發髻也跟著微微晃動，“不必等了。”

“為什么？”我追問，那嘶啞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我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孟婆端起一碗剛剛舀好的湯，那乳白色的液體在她枯瘦的手掌里蒸騰著熱氣。“緣起緣滅，皆有定數。你與他…”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緣分…已盡了。”

“盡了？”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胸腔，帶來尖銳的疼痛。“那之前…的…九次相遇…算什么？”

孟婆沒有看我，只是專注地凝視著碗中旋轉的湯液，那乳白色映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每一次渡，都是一次了斷。九次了斷，耗盡了你與他之間所有的因緣線。如今，已是強弩之末，難以為繼。”她將碗遞向旁邊一個等待的魂魄，示意他喝下，才又慢悠悠地補充道，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飲了這湯，前塵盡忘，入輪回吧。這一百多年的執念，不過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緣盡…”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指尖的憂郁之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尖叫。百年的等待，九次的相逢，只換來一句輕飄飄的“緣盡”？那每一次渡河時，心臟那瞬間的悸動又是什么？那黑暗中他模糊輪廓帶來的、莫名的心安又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不甘、委屈和憤怒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我靈魂的堤壩。“不！”那嘶吼從我喉嚨深處爆發出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奈何橋頭麻木的沉寂。連幾個排隊的新魂都驚得微微一顫，茫然地望向我。

“我不信！”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孟婆，“我不信什么緣分盡了！我要等！哪怕再等百年，千年，萬年！我一定要等到他！我要親口問他！為什么！”

喊出這些話幾乎耗盡了我殘存的氣力，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孟婆那古井無波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變化，像是平靜水面投下了一顆極小的石子，漾開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那似乎是一種…憐憫？但轉瞬即逝，重新被那種看透一切的漠然覆蓋。

她不再看我，只是機械地舀起下一碗湯，遞給下一個等待的魂魄，聲音恢復了那種程式化的低沉：“冥頑不化。忘川蝕魂，苦海沉淪，皆由自取。”仿佛在宣判，又仿佛在嘆息。

“百年也罷，萬年也好，我會等下去。”我望向遠方暮色蒼茫的渡口，目光穿越時空，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個與他命運交織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