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默最后的意識，停留在病房天花板上那片慘白而模糊的光暈里。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卻蓋不住生命流逝帶來的那種虛無感。耳邊似乎還有心電監護儀發出的、令人心慌的冗長忙音，但漸漸地，那聲音也遠了。

他這一生，不算悲慘，卻也談不上精彩。按部就班地讀書、考了個不上不下的大學、擠破了頭鉆進互聯網行業，熬了十幾年，總算混到了中層管理的位置。有車有房，看似光鮮，卻始終被房貸車貸、KPI和職場焦慮壓得喘不過氣。

財務自由？那是別人的故事。

而內心深處，那份蝕骨的空虛和悔恨，才是真正啃噬他的毒蟲。

沈靜薇。

那個名字，連同她清麗的身影，是他蒼白記憶里唯一鮮亮、卻也最刺眼的色彩。

高中時期，那個坐在他前排，總是把馬尾辮梳得一絲不茍，脖頸白皙得仿佛能透光的女孩。他們曾因討論數學題而靠近，曾因交換筆記而會心一笑，曾在某個晚自習的走廊上，有過短暫而慌亂的對視，空氣中彌漫著朦朧未明的情愫。

可他那時候多么平庸，甚至有些怯懦。成績下滑后，那點可憐的自尊心讓他不敢再靠近光芒萬丈的她。一點點誤會，一點點距離，最終演變成天塹鴻溝。他眼睜睜看著她漸行漸遠，考入頂尖的名校，聽聞她交了男友，又聽說她婚姻并不幸福……

而他，連問一句“你過得好不好”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

“如果……如果能重來一次……”

意識的最后，是這句盤旋了無數個日夜的囈語，帶著無盡的不甘和奢望。

……

劇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

仿佛從高空急速墜落，失重感攫住了他每一根神經。

預期的冰冷死亡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充滿生氣的喧鬧聲，以及……屁股底下硬邦邦的木質觸感。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漸聚焦。

不再是慘白的病房天花板，而是灑滿陽光的教室。老舊的綠色吊扇在頭頂吱呀呀地轉著，攪動著九月微燥的空氣。黑板上殘留著半板沒擦干凈的數學公式，粉筆灰在光柱中飛舞。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嬉笑打鬧聲，少男少女們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三五成群，聊著昨晚的電視劇，討論著剛發下來的試卷，空氣里洋溢著獨屬于青春的、活力又略帶浮躁的氣息。

許默徹底僵住了，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收縮。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那套熟悉又陌生的校服，寬寬大大，透著一股洗衣粉的廉價清香。桌子上攤開的，是高二上學期的物理課本，頁邊角還被他無意識地卷起了些許褶皺。

他的手指顫抖著，撫摸過粗糙的課本封面，那真實的觸感讓他頭皮發麻。

猛地，他抬起自己的雙手。

年輕，有力，指甲修剪得還算干凈，手腕上雖然沒有名表，卻充滿了十六歲少年應有的活力與彈性。絕不是他病重時那般枯槁無力。

“我……操？”

一個粗口下意識地爆出，聲音清亮，帶著變聲期后獨有的微啞，正是他記憶里自己年輕時的嗓音。

不是幻覺？

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真的……回來了？

“嘿！默子！發什么呆呢？讓哥們好找！”

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伴隨著一股力道拍在他肩膀上，許默一個激靈，猛地轉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林浩。他前世今生的死黨，此刻正頂著一頭稍微用發膠抓過卻依舊略顯毛躁的頭發，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一雙桃花眼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年輕版的林浩，身上已經隱約有了后來那種“浪蕩公子”的雛形，校服拉鏈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印著夸張圖案的T恤。

“你丫不是說要給哥們傳答案嗎？物理選擇最后三題是啥？快點的，‘師太’（物理老師外號）馬上來了！”林浩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一只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了過來，準備接收“情報”。

許默看著這張鮮活的臉龐，眼眶竟有些發熱。前世，在他最失意的那幾年，是林浩這廝一直陪著他插科打諢，雖然這家伙自己感情路也一團糟，卻總想用他那套歪理來開導自己。后來他家里出了些變故，兩人聯系才漸漸少了。

“浩子……”許默的聲音有些干澀。

“咋了？睡懵了？快點的啊！”林浩催促道，完全沒注意到死黨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就在許默努力消化這巨大變故，試圖從混亂的記憶里搜尋那幾道物理題答案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越過了林浩的肩膀，定格在了教室靠窗的那個位置。

剎那間，周遭所有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時間停滯，萬物褪色。

只有一個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視野中心，仿佛整個世界唯一的焦點。

沈靜薇。

她安靜地坐在窗邊，午后的陽光溫柔地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桌上的習題集，纖細的手指握著筆，偶爾寫下幾筆。幾縷柔軟的發絲垂落在她白皙的臉頰旁，隨著窗外吹進的微風輕輕晃動。

她的側臉線條精致得不像話，長睫微垂，神情是慣有的清冷專注，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美感，瞬間擊中了許默的心臟。

那么近。

仿佛只要他起身，走過短短幾排課桌，就能觸碰到。

前世無數個深夜的悔恨思念，病房里最后的不甘執念，與眼前這鮮活真實的景象重疊、爆炸！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許默的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驟然松開，開始瘋狂地跳動，擂鼓般撞擊著他的胸腔，血液奔涌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鳴。

是她！

真的是她！

十六歲的沈靜薇，還沒有經歷后來那些或許存在的苦難與不幸，美好得像一場易碎的夢。

“喂！你看啥呢？看傻啦？”林浩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到沈靜薇，頓時露出一副“我懂了”的猥瑣表情，用手肘撞了撞許默，“嘖嘖，又偷看你家沈大校花？不是我說你，喜歡就上啊！光看著能看出花來？”

若是前世的許默，被這樣打趣，多半會面紅耳赤地否認，然后自卑地低下頭，把自己那點心思藏得更深。

但此刻——

許默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那巨大的震撼和狂喜中冷靜下來。前世十幾年職場摸爬滾打和人生起伏錘煉出的心性，在經歷最初的沖擊后，開始逐漸顯露。

他轉回頭，看向一臉壞笑的林浩，眼神已經恢復了大部分清明，甚至帶上了一絲林浩從未見過的、難以言喻的深邃和沉穩。

他沒有回答林浩關于沈靜薇的問題，而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帶著點玩味的笑意，手指在剛才下意識寫下幾個數字和字母的草稿紙上點了點。

“最后三題？ACC。不過，我勸你別全抄，第三題我把‘μ’看成‘u’了，答案可能不對。”

他的語氣平靜自然，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篤定，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林浩愣了一下，似乎有點不適應死黨突然用這種語氣說話，但答案的誘惑更大，他忙不迭地記下：“ACC…行嘞！謝了兄弟！回頭小賣部請你吃烤腸！”

說完，就像得了寶貝一樣，貓著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打發走了林浩，許默的指尖卻依舊輕輕點著草稿紙上的那三個字母。

物理選擇ACC？

不。

他點的，是剛剛隨著記憶復蘇，下意識寫下的另一串東西——幾個股票代碼，以及它們旁邊標注的時間節點和模糊漲幅。

還有……幾個未來會掀起滔天巨浪的互聯網項目的名字。

2010年9月。

移動互聯網的浪潮即將全面掀起，比特幣還在極低的價位無人問津，房地產的黃金時代尚未完全落幕，無數風口正在醞釀……

而他現在，十六歲，擁有未來十幾年的先知。

講臺上，物理老師已經拿著教案走了進來，教室里漸漸安靜下來。

但許默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邊那個清麗的身影，眼神變得無比堅定、灼熱，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珍視和勢在必得的決心。

靜薇。

這一世，我絕不會再錯過你。

那些遺憾，那些錯誤，我將一一彌補。

那些失去的，錯過的，我要十倍、百倍地拿回來！

這一次，我要給你最好的，也要站到足以匹配你的高度，為你遮風擋雨。

許默緩緩握緊了拳頭，感受著年輕身體里澎湃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標。

他的新人生，從這一刻，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