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窗

自我搬進這所老公寓的第一夜，便覺察到對面窗內有人。

那窗與我臥室的窗相隔不過五丈，老舊如這樓的一切。簾子常垂著，暗沉沉的一片，偶在風中微動，泄出里頭更深的黑。我原是不在意的——城市生活，誰沒有幾個對面窗里的陌生鄰居？

第三夜，我伏案寫稿至深夜，抬頭喘息的間隙，卻見那窗簾不知何時拉開了一道縫。

縫里有一張臉。

蒼白，模糊，隔著雨痕斑駁的玻璃，看不真切眉眼。只覺那姿態是朝我這邊望著，一動不動。

我心頭一跳，蹙眉細看。那臉卻倏地縮回黑暗中，窗簾微晃，恢復了原狀。

疑是自己眼花，久看稿紙生了幻影。我便熄燈睡了。

此后每夜，我若晚睡，總能在抬頭時，撞見那窗簾隙里一張蒼白的臉。每每與我對視，便即刻隱去。

我開始感到一種黏膩的不安。白日里我曾留意過對面那戶，門鈴旁的名牌糊損不堪，似久已無人居住。幾次叩門，內里唯死寂以應。

問及管理員，他正打著盹，被我叫醒后頗不耐煩：“對面？空了好幾年啦！自從那老先生沒了之后……”

“什么老先生？”

“一個孤老，姓陳……死里頭好幾天才被發現喲。”管理員嘟囔著，又閉上了眼。

我背脊爬上一點寒。

當夜，我故意晚睡，伏在案上，眼角卻脧著對面。鐘敲過三點，我猛地抬頭——

那臉果然又在。

此次我未移目，強壓著心悸，與那模糊的蒼白面孔對峙。黑暗中，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繃緊在我們之間

忽然，我案上的臺燈滋啦一閃，滅了。一同熄滅的還有我屏幕的光。停電了。

城市深夜的微光滲入，我勉強能見物。再望向對面時，卻見那窗內的臉，似乎……近了些？

我瞇起眼，心臟撞得胸肋生疼。

不是似乎。

那臉確乎是近了。它已不在原處，而是更貼近了窗玻璃，輪廓稍清晰了些，能看出是個瘦削的老者，雙目處是兩個深洞。

我僵坐著，看他緩緩地、無聲地，又向前移近了幾分。仿佛他不是在房內移動，而是飄浮逼近那窗。

我與那窗之間是虛空的黑夜，底下街道上偶爾過車，燈影掃過樓壁，一瞬即滅。

在那瞬息的微光中，我駭極發現：我與那臉之間已無距離——他不是在對面的窗內。

他就在我的窗外。

枯瘦、慘白的面孔緊貼在我的玻璃上，壓扁的鼻尖慘白，兩個黑窟窿般的眼窩直瞪著我。方才我以為的“逼近”，是他橫過了兩窗之間的虛空。

黑暗中，我聽見窗玻璃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一只灰白的手慢慢探上來，按在玻璃上，指節嶙峋。

而后是另一只。

它們開始緩慢地抓撓。

吱…吱…吱…

我動彈不得，眼見那爪痕在玻璃上蜿蜒，如同寫著我讀不懂的詛咒。

最終，在極度的恐懼中，我竟生出一種荒唐的勇氣，顫聲問道：“你要什么？”

抓撓聲戛然而止。

那面孔上的嘴部忽然裂開一道黑色的縫，繼而拉伸出一個極端怪異、極其緩慢的笑容。

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并非透過玻璃，而是直接在我顱內響起：

“看見你窗燈亮著……”

“以為有人可以……”

“……幫我把我的燈也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