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洛斯一邊重復著早已準備好的演講稿，一邊分神打量著臺下那些被制度森嚴的社會所磨練得謹慎而順從的公民——演講臺下亂糟糟地擠著一群來自中高級階層的“觀眾”，他們神色麻木，沒有絲毫的期待。就好像理應如此。

在那天學習的最后，自己答應了——事實上，最高統帥沒有給自己多少選擇的權利，他知道自己無法對此放任不管。

在說完了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之后，凱洛斯退到一邊，接下來是最高統帥的演講。

最為聯邦星域實質上的領導人，自從在黃金時代缺席了數百年后，重新歸來的最高統帥深居簡出，將一切交由議會打理。即便已經半隱退，但在這樣重要的時刻，他依然會離開自己的穹頂，走入公眾的視野。

演講臺設立在英佩拉的中層，只有居民之中位階足夠高的人可以親臨現場；而下層則是可以通過無處不在的全息投影和巨大屏幕來觀看這一難得的“盛會”——數百年來，最高議會首次有了新的議員加入，最重要的是，這位新加入的年輕議員來自于埃里奧斯防衛軍，而非某個議員的親信。對于中層和上層的樂觀主義者來說，這是個好兆頭，似乎預兆著森嚴的位階制度正在逐漸松弛。但對于那些依舊忙于掙扎著賺取“生活”資格的人們而言，沒有任何變化。

“……為這位年輕人送上贊頌，他所代表著的是未來……”

最高統帥的講話仍在繼續，凱洛斯兩眼放空，盯著斜上方，他就能通過玻璃幕墻那模糊的反光面打量自己的頭頂。

除了那些無人攝影機，那些熱情的記者們也同樣想方設法地擠在高處，希望能夠拍到珍貴鏡頭。凱洛斯開始思考著自己是不是要做點什么，比如說趁著參與述職演說的議員們注意力都在最高統帥身上的時候，自己做點什么來破壞氣氛？

……還是算了，自己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在他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演講就已經結束了，最高統帥宣布了雕像的揭幕儀式正式開始。所有人都習慣性地鼓起了掌，雖然毫無興趣，但凱洛斯還是跟著這么做。隨著偽裝層被收了起來，自己那被強行扭成威嚴動作的巨大全身雕像在掌聲中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很快，這玩意將出現在雙星大道邊，接受每一個路人的注視——如果那條橫貫內城區的大道上真的會有所謂的“路人”。

在漫長而痛苦的就職演說過去之后，凱洛斯回到了自己的新住處——英佩拉無數塔尖的其中一個。透過漂亮的全景窗讓他能看見逐漸垂落的夕陽，以及紅色背景下，被高樓分割成鋸齒狀的地平線。

這里高的讓人頭腦發暈，凱洛斯走到全景窗邊，明亮的照明設備讓一切變得清晰，川流不息的光點在他腳下移動，但在那些光點之下，是被明亮光芒所遮蔽的地面——真正的地面，他在這看不見底層的一切。

英佩拉，埃里奧斯上最偉大的城市之一，大多數高層都居住于此，統一協調的建筑風格讓整座城市看起來莊嚴肅穆，就像始源眾神的圣殿那樣毫無瑕疵。但凱洛斯一直對此嗤之以鼻，就算是始源眾神也有墮落的背叛者——無論歷史傳說將他們粉飾得多么高高在上，但拋開一切，他們似乎和自己（普通人）沒什么兩樣。

凱洛斯甩了甩頭，清除了那些多余的思考，走進嶄新的清洗間。一般人很少會有隨時享受高端淋雨設施全面清潔體驗的機會——對于連個人房產都幾乎沒有，終身居住在職工宿舍的大部分人來說，窮極一生能體驗到的只有簡單的公共沖淋設備。至于個人淋浴間，當自己還在防衛軍的時候，也只能在月度體檢的時候才會體驗到。

在把清理時長設定在最短的5循環后，他開始在腦海中梳理起明天的工作。身為議員的第一天工作，他不希望給議會留下不好的印象。畢竟，想要做點什么，總要先保住自己才會有機會。

5個循環很快就結束了，在對身體進行了全面清潔之后，清洗間內部那些小型全自動設備開始對凱洛斯進行暖風吹干。這種自動機制讓新任的議員感到有些不自在。

換上了天然織物縫制睡衣，他離開清洗間。

走進寬敞明亮的臥室，凱洛斯感覺自己愈發地懷念起月衛上的生活來。至少那里沒這么冷清：他們可以趁著短假的時候在庭院狂歡，將某個同伴丟進噴泉；或者分享某些人充電過頭以后的錄像。

他躺在充電床上，看著照明設備一個接著一個地關閉，緊接著，自動防御系統啟動，將高高的塔尖變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

凱洛斯一直以來的作息會讓他準時在日出時蘇醒，在校對了一下埃里奧斯官方時間之后，距離自己的第一天會議還有兩個半小時。

郵箱里塞滿了來自黨派同僚和黨鞭的建議，還有關于最高議會自古以來就保留的各種規矩。嗯……自己是哪一邊的來著？

凱洛斯再看了一眼發件人，確保自己到時候不會站錯隊——盧基烏斯，議會保守派黨鞭，是服務時間最長的議員之一，早在“最高議會”還是“元老院”的時候就已經在任了。

盡管很想一大早就喝上一杯，但理智阻止了他，工作第一天就被當做是個酗酒成性的家伙可不是什么好的開頭。最終，他選擇一些茶飲和水果來當做自己的早餐。

在一邊吃東西，一邊把那些建議和規矩記在腦子里之后，凱洛斯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電視。最后他還是決定放棄這么做，恐怕現在所有的頻道都在播放著自己升任議員的事。他打算離開自己的住處，到地面上走走。沒錯，是真正的地面。雖然僅僅是離開了一天，他就已經開始懷念起那些黑酒吧的自釀私酒了。

“別跟著我！”在離開高塔之前，他對著那些機器衛兵警告道“不然我會考慮把你們送去回爐！”

日出時分，對于大多數埃里奧斯人來說，都還是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當然，此處的大部分指的是那些中層階級。高塔的電梯只會停留在中層，如果還要向下，就只能通過樓梯向下行走。

踏上久違的地面，尚未被掃除的銹蝕碎片在凱洛斯的腳下裂開。他很喜歡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如果沒有周圍那密不透風的高層建筑就更棒了。他不打算離開太遠，以至于沒辦法趕上第一次會議。沿著道路一直走，能看見街邊尚未開門的店鋪，還有……正在教訓某個可憐人的維吉斯執法隊。

凱洛斯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了那個正在毆打那個可憐人的執法隊員，單手就將他扔到了后面。

“敢妨礙執法隊執行公務？你將……啊？！凱洛斯議員！”那個原本囂張跋扈的執法隊成員立刻慌到不知所措，而凱洛斯僅僅是瞟了他一眼，然后將注意力轉向那個正在瑟瑟發抖的可憐人身上。

那是個年輕人，體格瘦弱，灰藍色的制服亂七八糟，皮膚上也多是新出現的傷痕。“剛才發生什么事了嗎？”凱洛斯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詢問其他人。新任的議員轉過頭，看著尷尬地站在原地不停搓手的執法員。后者在注意到議員的視線之后，立刻向他行了個禮，道：“我們發現他試圖靠近西塞羅議員的居所……”

西塞羅？

雖然對議會并不了解，但凱洛斯還是從很多途徑聽說過關于那位西塞羅議員的事，學院派議員的黨鞭，在中層公民之中有著極高的聲望，多數位高權重的家伙都無法與之相比。老實說，在自己成為議員之前，自己還挺佩服他的。而現在，凱洛斯認為自己能做的更聰明些——比如說和那些保守派或最高統帥派議員周旋，而不是和他們堅持對立——這不是什么難事。

雖然西塞羅和保守派爭鋒相對，但像他那樣議員黨鞭，如果是其他派系想要找他麻煩的話，絕不會用這么愚蠢的做法。凱洛斯的視線回到了那個可憐人的身上，等著他的回答。

“我……我替一些人，送……送一些……東西。給……”顯然，他害怕極了，驚慌不安。凱洛斯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溫和一些，好讓他不是那么的緊張：“冷靜些，朋友。你叫什么？代碼？或者是名字？”

在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之后，那個年輕的埃里奧斯人盡可能平靜地回答道：“提米安，提米安·米特斯(Timian Mitts)。諾摩西娜·索菲亞波利斯(Nomosina Sophiapolis)地方圖書館的管理員。”

他擁有自己的名字和一份不算太差的工作。凱洛斯想。“我叫凱洛斯。”說著，不管對方愿不愿意，凱洛斯都抓住了他的手晃了晃“能給我看看你要送出的東西嗎？”提米安立刻像是從待機狀態中驚醒了一般，手忙腳亂地從掉在地上的背包內取出了一個已經有點皺的禮盒遞給凱洛斯。

“介意拆開，讓我們看看嗎？”凱洛斯問。

提米安連連點頭，笨手笨腳地把包裝扯開，把里面的東西遞給了凱洛斯。

那看起來似乎是一種純手工制作的工藝品，能在細節處看見一些打磨和修正的痕跡，一些歪歪扭扭的字體在工藝品的內部拼出了一些感謝的話。看來這似乎只是用于感謝。

“我替那些沒辦法過來的人把它送過來，”提米安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多了“我是他們之中唯一有資格進入英佩拉的人。”

凱洛斯點了點頭，然后將那份工藝品還給了提米安：“那么，一起去吧！恰好我也需要找個機會去拜訪一下。”

“但……凱洛斯議員……”那個執法員立刻慌了，這種情況他是第一次遇見。過去還沒有哪個議員會這樣輕易地就相信一個初次見面的平民。

“出了問題，我來負責。”凱洛斯知道，他無非就是想要一個保證“把剛才的話錄下來，他們不能把你怎么樣。”

生活總是不容易，不管是任何一個階層。當他看著那個執法員幾乎是要跪拜在地向自己表示感謝的時候，凱洛斯忽然有種非常微妙的感覺。很顯然，自己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不單單是在不激怒其他議員的情況下實行“修正”，還要讓他們做好足夠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