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的秋意濃得化不開,干冷的空氣鉆進余嘉熹的鼻腔,帶著一種陌生的凜冽。她跟在舅舅余有才身后,穿過鋪滿金黃銀杏葉的校園小徑,走向那座磚紅色的教學樓。
嶄新的藍白校服套在身上,寬寬大大,襯得她愈發單薄纖細,像一株被移植的、尚未適應水土的小植物。
“嘉熹,”余有才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聲音不高,卻帶著副主任特有的嚴肅,“崇德中學不比你在香港的學校,規矩嚴,課業重。舅舅費了大力氣好不容易讓你的學籍落實,高三了,重心只有一個——高考。”
余嘉熹抬起眼,目光掠過舅舅眼角的細紋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憂慮,輕輕點頭:“我知道的,舅舅。我會用功?!?
余有才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壓低了聲音:“至于你媽媽的事,舅舅也在想辦法,但這不是一朝一夕。你安心讀書,別分心,更別胡思亂想。她手里攥著你外婆的養老金,我比你還急,可急有什么用?她那個樣子…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壓彎了脊背,“記住,有什么事,第一時間找我,別自己瞎闖?!?
“嗯?!庇嗉戊涔郧傻貞L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焦灼。
怎么會不急?外婆省吃儉用攢下的四十萬港幣養老金,是她老人家最后的保障。落到嗜賭如命、沾染了毒品的母親余風君手里,無異于羊入虎口。時間拖得越久,那筆錢化為烏有的風險就越大。她必須盡快找到母親。
念頭在心底盤旋,最終落在一個名字上——裴度。那個她同父異母、從未有過交集的哥哥。
裴家在BJ樹大根深,人脈盤根錯節。只有接近他,才有可能借助裴家的力量,在茫茫人海中撈出那個沉淪的母親。
“舅舅,”余嘉熹抬起臉,目光清澈而篤定,“裴度…也在這里,對嗎?”
余有才的眼神瞬間復雜起來,有驚訝,有擔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對,高三(1)班,跟你同班?!?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警告,“嘉熹,裴家水太深。裴度那孩子,心思也深。你別抱太大希望,更別去招惹。安安穩穩念你的書,比什么都強。”
余嘉熹沒再反駁,只是抿緊了唇。她別無選擇。那是她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推開高三(1)班厚重的木門,喧鬧的聲浪撲面而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帶著好奇與審視。
余有才簡單交代幾句便離開了,留下余嘉熹獨自站在講臺邊。班主任介紹新同學的話音剛落,廣播里突然傳來通知,打斷了短暫的安靜。
“今晚七點,高三年級‘新聲代’小歌手大賽于大禮堂準時舉行,各班參賽選手及觀眾請按時到場!”
教室里的氣氛瞬間被點燃,議論聲四起。余嘉熹在一片嘈雜中,目光無聲地掃過教室。她的目標明確——尋找裴度。
教室靠后的位置,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幾個男生聚在一起,氣場與周圍的埋頭苦讀格格不入。
余嘉熹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中間那個身影上。他穿著同樣的藍白校服,卻比別人多了幾分清冷矜貴。微低著頭,指節分明的手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支黑色簽字筆,側臉的線條干凈利落,鼻梁高挺。周圍的喧囂似乎都被他周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
是他,裴度。
他左邊是個笑容燦爛的男生,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充滿活力的金毛犬,正興奮地跟裴度說著什么。
右邊則坐著一個氣質截然不同的男生,眉目深邃,沉默安靜,周身縈繞著一種低調而神秘的氣息。前排還有個圓臉微胖的男生,似乎在講著什么笑話,表情夸張。前排有好幾個空位,大概就是舅舅提過的去參加籃球比賽的人了。
余嘉熹默默走到班主任安排的座位上,剛放下書包,旁邊一個氣質溫婉、戴著細框眼鏡的女生便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壓低聲音:“嗨,新同學?我叫京妙儀,語文課代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余嘉熹回以感激的微笑:“謝謝,我叫余嘉熹?!彼D了頓,目光狀似無意地再次飄向后方,“那幾個男生好像很引人注目?”
京妙儀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了然地點點頭:“哦,你說裴度他們啊。那個笑得特別陽光的叫蔣聞宥,跟裴度關系最鐵;旁邊不怎么說話的叫江政安,背景挺神秘的,話少但人很好;前排那個是王越珩,活寶一個;還有一個沒在的李明奕,是班長,公認的溫柔知心大哥哥。還有黃庭宇……他們去參加籃球比賽了,等他們回來我在給你細說他們?!?
她說著,聲音壓低了些,“裴度看著挺好相處對吧?其實他這人,骨子里挺冷漠的。除了他們這個小圈子,跟班里其他人基本沒什么交流,集體活動也從不參加。哦,對了,他還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在隔壁班,叫韓琳汐,挺漂亮的?!?
余嘉熹默默記下這些信息,心底那點利用未婚妻制造矛盾的念頭瞬間打消。
裴度這個人,顯然比她預想的更難以接近。冷漠、疏離、界限分明。接近他的難度陡增,但找到母親的緊迫感讓她別無退路。她必須想辦法,不動聲色地融入那個圈子。
夜幕降臨,大禮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絢爛的舞臺燈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興奮的臉龐。
余嘉熹坐在班級區域的后排,目光沉靜。當主持人報出她的名字時,她才起身,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緩緩走向舞臺中央。
沒有繁復的妝容,沒有華麗的演出服。她只是穿著一身最簡單的白裙,烏黑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肩后,像一捧沉靜的月光。
追光燈打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美好的輪廓。她拿起話筒,微微吸了口氣。伴奏響起,是一首舒緩深情的粵語老歌。
當她開口的剎那,整個禮堂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那嗓音空靈清越,帶著港式國語特有的糯,像初春山澗融化的雪水,純凈得不帶一絲雜質,卻又蘊含著一種直抵人心的力量。
每一個音符都仿佛被精心打磨過,飽含著超越年齡的淡淡愁緒和溫柔堅韌。她安靜地站在光里,歌聲流淌,輕易地撫平了所有的浮躁。
一曲終了,余有才坐在教師席上,看著舞臺上那個光芒四射的外甥女,眼眶微微發熱。評委席亮出了全場最高分。短暫的寂靜后,掌聲如雷般爆發,夾雜著興奮的口哨和驚嘆。
“我的天!這聲音絕了!”
“新同學深藏不露??!”
“長得也太乖了!眉眼太精致了!”
角落里,裴度身邊的蔣聞宥,眼睛亮得驚人,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那個纖細的身影,激動地一把抓住裴度的胳膊,壓低的嗓音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阿度!阿度你看見沒?就她!新轉來那個余嘉熹!天吶!怎么能有人長得那么乖,唱歌還這么好聽?我感覺我要淪陷了!心怦怦跳!不行了!”
裴度微微蹙了下眉,不動聲色地把手臂從蔣聞宥的魔爪中抽出來。他抬眼,目光淡淡掃過臺上正鞠躬致謝的少女。
燈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輪廓,確實清麗脫俗。但那又如何?
他收回目光,薄唇輕啟,吐出兩個沒什么溫度的字:
“一般,吵死了?!?
第二天,余嘉熹早早來到教室。她刻意選擇了一個能清晰觀察裴度那個角落的位置。
蔣聞宥果然像個小太陽,一進門就活力四射地跟周圍人打招呼,看到余嘉熹,更是眼睛一亮,大大方方地揮手:“嘿!新同學!我是蔣聞,你昨晚唱得太棒了!”
旁邊的王越珩也笑嘻嘻地跟著起哄。江政安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唯有裴度,仿佛沒聽見任何動靜,也沒看見她這個人,徑直走到自己座位,放下書包,拿出書本,動作流暢而冷漠,視線的焦點從未落在余嘉熹身上。
余嘉熹的心微微沉了沉。她拿出語文書,走到京妙儀旁邊請教一個古文釋義的問題,趁機低聲問:“妙儀,裴度…他們平時都喜歡聊些什么?或者,有什么共同的興趣嗎?”
京妙儀想了想:“蔣聞宥喜歡打籃球,王越珩喜歡聽英語看綜藝,江政安好像對天文物理特別感興趣,書桌里全是那種大部頭。裴度嘛除了跟他們幾個在一起,好像就是看看財經雜志,或者…聽點古典樂?”
她聳了聳肩,“挺難琢磨的?!?
余嘉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破口似乎不在裴度本人身上,他的興趣太過成人化。也許該從蔣聞宥或者王越珩入手?他們看起來更容易接近。
課間操結束,余嘉熹剛回到座位坐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她桌前。是同班的體育委員孫浩。
他手里捏著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混合著緊張和莽撞的神情,在周圍同學看熱鬧的目光注視下,大聲說:
“余嘉熹!我是孫浩!從昨天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這是我攢錢買的項鏈,送給你!請你跟我交往吧!”
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瞬間吸引了全班的注意。
余嘉熹猝不及防,被這當眾表白弄得有些無措。她站起身,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眉頭微蹙,聲音雖輕卻清晰地拒絕:“對不起,孫浩同學。謝謝你的心意,但我現在只想專心學習,沒有談戀愛的打算。這個禮物,我不能收。”
她態度禮貌而堅決,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孫浩臉上的熱情瞬間凝固,被當眾拒絕的難堪讓他漲紅了臉。他身后的幾個哥們發出起哄的噓聲。
而教室另一邊,一個叫周婷的女生,臉色則陰沉得能滴出水。她喜歡孫浩很久了,此刻看著余嘉熹那張清純無辜、楚楚可憐的臉,一股強烈的嫉妒和怨憤猛地沖上頭頂。
下午的科學實驗課,成了周婷發泄怒火的戰場。
分組實驗時,周婷故意和余嘉熹分在一組。實驗內容是觀察植物細胞質壁分離。
當余嘉熹小心翼翼地將滴管伸向載玻片上的洋蔥表皮細胞時,站在她斜后方的周婷,裝作不經意地抬起手臂猛地一揮!
“哎呀!”周婷驚呼一聲。
“哐當!”余嘉熹手里的滴管被狠狠撞飛,里面濃稠的蔗糖溶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幾乎全潑在了余嘉熹的胸前!
藍白校服瞬間濕了一大片,粘稠的糖液迅速滲透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又粘膩。同時,滴管砸在實驗臺上,碎裂的玻璃碴濺得到處都是。
教室里一片嘩然。
“對不起啊余嘉熹!我不是故意的!”周婷捂著嘴,聲音夸張地道歉,眼底卻毫無歉意,只有得逞的快意,“你沒事吧?看你笨手笨腳的,連個滴管都拿不穩?!?
周圍的同學面面相覷,有同情的,有看熱鬧的,也有人覺得周婷過分了。
余嘉熹站在原地,胸口的冰涼和黏膩感讓她極其不適。她臉色微微發白,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像受驚的蝶翼,緊抿著唇,努力維持著鎮定,但那副強忍委屈的模樣,反而更顯脆弱可憐。
她眼角的余光,精準地捕捉到角落里的動靜。
裴度似乎被這邊的聲響驚動,抬起了頭。他的目光冷淡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實驗臺,掠過周婷那張寫滿虛假歉意的臉,最后落在她狼狽的胸前和被糖液浸透的校服上,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就像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物品。
停留了不到一秒,他便漠然地低下頭,繼續翻看手中的書本,仿佛眼前這場鬧劇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
余嘉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石塊砸中。計劃落空了。她的狼狽,她的委屈,在這個冷漠的“哥哥”眼里,激不起半分漣漪。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無力感席卷了她,鼻尖泛起酸澀。
就在她以為自己只能獨自咽下這份屈辱,準備默默清理時,一個身影卻像陣風一樣沖到了她面前。
是蔣聞宥。
他剛才目睹了全過程,此刻眉頭緊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對周婷的厭惡。他二話不說,一把脫下自己身上的秋季校服外套,不由分說地塞到余嘉熹手里。動作帶著點不由分說的霸道,眼神卻滿是關切和著急。
“快披上!黏糊糊的多難受!”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和不容置疑。
緊接著,他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嶄新的紙巾,抽出好幾張,一起塞給她,“趕緊擦擦!別理那種人!她就是故意的!”
余嘉熹猝不及防地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包裹住。帶著少年干凈體溫和淡淡皂角香的外套驅散了胸口的冰涼,干燥柔軟的紙巾握在手里。
她抬起頭,對上蔣聞宥那雙寫滿真摯和打抱不平的明亮眼睛。剛才被裴度無視的冰冷失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驅散了些許。
余嘉熹握緊了手中的紙巾和外套,眼底的霧氣尚未散去,但她努力彎起唇角,對著眼前這個陽光般耀眼的少年,聲音帶著一絲輕顫,輕輕地說:“謝謝…蔣聞宥同學?!?
裴度依舊低著頭,筆尖在書頁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對身旁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而蔣聞宥看著余嘉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那抹柔弱的笑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在喧鬧的教室里,響得有點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