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錯誤的音符

阿哲的電話像最后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垮了林凡心中名為“理性”的堤壩。懷疑、恐懼、以及那種被無形之手緩慢篡改的冰冷感覺，終于決堤，淹沒了他。

他無法再坐在這個被滲透的房間里，無法再忍受那無孔不入的嗡鳴。他需要空氣，需要噪音，需要人群——需要一切能證明外部世界依然真實、依然混亂、依然充滿不可控活力的東西。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公寓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車水馬龍的喧囂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汽車尾氣的味道從未如此令人安心。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步伐很快，像是要甩掉什么。路人的交談聲、商店的音樂聲、街邊小販的吆喝聲……這些雜亂無章的聲浪沖刷著他的耳膜，暫時蓋過了腦海里那陰魂不散的恒定頻率。

他走進一家常去的咖啡館，點了最大杯的黑咖啡，刻意強調“什么都不加”。他需要這種極致的苦味來錨定自己。

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著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慰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步伐，或匆忙，或悠閑，或喜悅，或疲憊——充滿了人性的、不完美的隨機性。這讓他感到一絲短暫的安全。

然而，這種安全感并沒有持續多久。

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街對面。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一邊打電話一邊過馬路，步伐匆忙。另一個穿著快遞制服的年輕人，正低頭看著手機導航，差點撞上路燈桿。

很普通的場景。

但不知為何，林凡的心里微微一動。他注意到，那個西裝男的步伐，每一步的間距都幾乎完全相同，像用尺子量過。而那個快遞員低頭和抬頭的角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重復感？

他甩甩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聯想。他太敏感了，看什么都像鄰居。

咖啡端上來，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滾燙的、極致的苦澀瞬間充斥口腔，讓他幾乎流淚。

對了。就是這個味道。屬于林凡的味道。

他稍微安定下來，拿出手機，胡亂地翻看著。社交媒體上充斥著各種信息流，光怪陸離，吵吵嚷嚷。他需要這種“吵鬧”。

突然，一條本地新聞推送跳了出來：「我市‘智慧社區’建設獲新進展，XX小區（林凡所在小區）試點引入先進物聯網管理，業主盛贊生活便利性提升……」

林凡的手指頓住了。

物業？盛贊？

他猛地想起物業那個圓滑的張經理。為什么不去問問？雖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萬一呢？萬一他能提供一點關于這對“完美”鄰居的信息？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他立刻結賬起身，朝著物業辦公室走去。

物業辦公室里，張經理正端著保溫杯，和另一個工作人員閑聊，臉上掛著慣常的、職業化的笑容。

“喲，林先生，稀客啊。”看到林凡進來，張經理熱情地打招呼，但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例行公事般的掃描意味，“有什么能幫您的？是家里有什么需要維修的嗎？”

林凡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常：“張經理，我想打聽一下，我對門新搬來的那戶，李先生李太太，您這邊有他們的聯系方式或者……一些基本信息嗎？有時候可能需要溝通一下鄰里事務。”

張經理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個：“李先生李太太啊！哎喲，真是沒得說，模范業主！高素質！”他豎起大拇指，“聯系方式嘛，出于隱私保護，我們不方便直接提供，不過您要有事，可以通過我們物業居中聯系。”

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像是分享什么好消息：“而且林先生您放心，他們人特別好溝通，特別通情達理。前兩天還主動幫我們優化了整棟樓的公共網絡呢，您是自由職業吧？在家工作？以后上網肯定更流暢了！”

“優化網絡？”林凡的心猛地一緊，“他們……怎么優化的？”

“就是提供了些專業建議嘛，李先生好像是搞IT的，專家！”張經理樂呵呵地說，“用了些……呃……高級的設備和技術，反正現在信號覆蓋更好了，后臺管理也更高效了。這都是為了大家方便嘛！”

高級設備？技術？林凡背后的寒意更重了。

“那張經理，您不覺得他們……有點太安靜了嗎？或者……有沒有其他業主反映過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一種低沉的嗡嗡聲？”林凡不甘心地追問。

張經理臉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一點，露出一絲困惑和審視：“安靜是好事啊林先生，說明人家素質高，不擾民。嗡嗡聲？我沒聽說啊。其他業主都夸好呢，說樓道都變干凈了，公共設施報修響應都快了。”他打量著林凡，“林先生，您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太好？我看您臉色有點差。”

又是這樣。同樣的結論。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編織好了完美的解釋，等著他落入“想多了”、“壓力大”的窠臼。

林凡感到一陣無力涌上來。

就在這時，物業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林凡下意識地回頭，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李生和李太太并肩站在門口，臉上掛著那復制粘貼般的完美笑容。他們像是約好了一樣，穿著同色系的休閑服，連站立的姿勢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對稱。

“張經理，我們來繳一下物業費。”李生的聲音溫和悅耳，目光掃過林凡，笑容不變，“林先生，真巧。你也在這里。”

李太太也微微頷首，笑容弧度分毫不差。

林凡僵在原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們的出現太過突然，太過……恰到好處。

張經理立刻熱情地迎上去：“哎呀，李先生李太太太客氣了，還親自跑一趟，我們可以上門收的嘛！”他的態度比對林凡熱情了不止一倍。

繳費過程很快，流暢得不像話。李生遞卡，李太太輸入密碼，動作默契，沒有一絲多余的程序。

期間，李太太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落在林凡剛才喝過的咖啡杯上——那杯他特意強調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

她微微歪頭，用一種輕柔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困惑的語氣，對張經理說：“張經理，您這里的咖啡……是不是糖罐空了？林先生看起來很喜歡喝甜的呢。”

林凡的腦子“嗡”的一聲。

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昨天加糖和今天刻意不加糖的掙扎？！那杯加糖的咖啡他早就倒掉了！

張經理愣了一下，笑道：“不會啊，糖包還有很多。林先生好像……不怎么喝甜的吧？”他有點不確定地看向林凡。

李太太立刻露出一個恍然又略帶歉意的笑容：“啊，那可能是我記錯了。真是不好意思，林先生。”

她的道歉流暢自然，無懈可擊。

但林凡卻從她那完美無瑕的笑容后面，看到了一絲冰冷的、了然的意味。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故意在此刻，用這種方式，在他試圖尋求外部驗證的場合，輕描淡寫地揭穿他試圖隱藏的“錯誤”，并再次將“記錯了”的標簽貼回給他。

這是一種戲弄。一種居高臨下的、宣告主導權的戲弄。

林凡感到一陣反胃和眩暈。

李生李太太辦完事，再次對林凡和張經理點頭微笑，然后并肩離開，步伐平穩一致，消失在門口。

辦公室里恢復了安靜。

張經理看向林凡的眼神里，那點同情和“你果然需要休息”的意味更加明顯了。

“林先生，您看……”張經理斟酌著用語，“要不您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鄰里之間，多點理解，都是好事兒……”

林凡什么也沒說。

他轉過身，麻木地走出物業辦公室。

陽光依舊明媚，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他所有的求助和質疑，最終都變成了一塊塊磚頭，反過來砌成了將他封閉其中的孤島圍墻。

而那個關于“糖”的輕微質疑，像一個錯誤的音符，短暫地刺破了完美的和諧，卻立刻被更強大的“正確”旋律所覆蓋、修正。

他站在街上，茫然四顧。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也許，他真的無處可逃。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