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微小的偏差

林凡站在咖啡機前，盯著那深棕色的液體滴入潔白的馬克杯，神情有些恍惚。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將他略顯凌亂的頭發染上一層淺金。昨晚他沒睡好，隔壁那低沉的嗡鳴聲似乎在他腦子里安了家，即便在寂靜的凌晨也隱約可聞，攪得他夢境支離破碎。

他習慣性地從冰箱里拿出鮮牛奶，倒了適量進去。白色的奶液與咖啡交融，旋出溫柔的渦流。他端起杯子，湊到嘴邊——

動作猛地頓住。

他的視線落在流理臺角落那個幾乎從未動過的陶瓷糖罐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拿起了它。冰涼的糖粒通過罐壁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他擰開蓋子，用小勺舀了半勺晶瑩的白糖，手腕一傾，糖霜紛紛揚揚地撒入了那杯本該只屬于咖啡和牛奶的領域。

直到糖粒慢慢沉底，林凡才像是突然驚醒般，愕然地看著自己手里的糖勺和那杯被“污染”了的咖啡。

怎么回事？

他從不喝加糖的咖啡。他甚至不喜歡過甜的任何東西。昨天那塊甜到發苦的餅干帶來的不適感還記憶猶新。

可就在剛才，那個加糖的動作流暢而自然，仿佛他已經這樣做了千百遍，仿佛這才是他身體認定的、唯一的“正確”方式。

一股寒意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脊背。

他猛地將糖勺扔回臺面，發出清脆的磕碰聲。他看著那杯咖啡，像是看著一個陌生的、被篡改了的程序產物。最終，他把它倒進了水槽，褐色的液體帶著未融化的糖粒，旋渦般消失在下水道口。

重新沖了一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苦澀的味道刺激著味蕾，這才讓他感覺稍微“正常”了一點。但那種莫名的違和感，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了心里。

工作時，他試圖用熟悉的后搖歌單將自己包裹起來，隔絕外界。但今天，Sigur Rós的空靈音樂卻讓他有些心煩意亂。鼠標在屏幕上滑動，線條和色塊似乎都不太聽話。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發現自己偶爾會無意識地哼起一段陌生的、節奏輕快卻毫無特色的旋律。調子很簡單，反復循環，像是某首爛大街的口水歌的副歌部分，但他確信自己從未主動聽過這首歌。

他停下來，努力去想，卻怎么也想不起旋律的來源。它就像憑空出現在他腦海里的背景音。

中午點外賣時，他下意識地滑動屏幕，跳過常去的那家輕食店，目光落在了一家新開的甜品店海報上——招牌是濃稠的芝士奶蓋和堆滿水果的松餅。他的手指幾乎就要點下去。

就在確認支付的前一秒，他猛地鎖屏，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蒼白的臉。

芝士奶蓋？他幾乎從不吃這種甜膩的東西。

恐慌開始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這些細微的、看似無傷大雅的變化，正一點點侵蝕著他熟悉的自我邊界。它們不是劇烈的痛苦，而是某種柔和的、潛移默化的偏移，反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他需要一點“正常”的東西來錨定自己。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蘇曉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凡哥？”蘇曉那邊聲音有些嘈雜，似乎正在忙，“怎么啦？”

“沒什么，”林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就是……嗯，新鄰居昨天送的餅干，你覺得怎么樣？”

“餅干？”蘇曉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哦，就那樣吧，太甜了。怎么突然問這個？你不會都吃了吧？”她開玩笑道。

“沒有。”林凡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我就是覺得……那對鄰居，有點怪怪的。”

“怪？怎么怪了？人家不是挺熱情的嘛。”蘇曉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以為意，“送你餅干，主動打招呼，物業那邊也夸他們呢，說李先生還幫忙看了樓道的電路問題。我看是你平時一個人待久了，看誰都像壞人。”

“不是……”林凡試圖組織語言，想說那恒定的嗡鳴聲，想說那完美得過分的舉止，想說自已莫名其妙加糖的咖啡和哼出的陌生旋律，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一切聽起來確實像是疑神疑鬼的臆想，“……算了，可能真是我沒睡好。”

“肯定是。晚上早點睡，別胡思亂想了。”蘇曉那邊有人叫她，她匆匆說道，“我先忙了啊，晚上給你帶好吃的。”

電話掛斷，忙音響起。

林凡握著手機，孤獨感前所未有地洶涌而來。連最親近的人也無法理解他感受到的那絲冰冷的異常。他被困在了自已的疑慮里。

窗外陽光明媚，公寓樓下的花園里，有幾個住戶在散步。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那么平靜。

林凡的視線無意間掃過對面樓的窗戶。

就在對面某一扇相似的窗戶后面，他似乎看到了一個身影。

是李太太。

她站在窗邊，一動不動，正朝著他這個方向望來。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端莊的輪廓。

林凡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躲開了對方的視線范圍。

他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心臟怦怦直跳。

她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時，那通過墻體傳來的、恒定低沉的嗡鳴聲，似乎極其微弱地、不易察覺地加快了一個節拍，僅僅持續了一兩秒，又迅速恢復了那令人窒息的恒定頻率。

仿佛某種東西，剛剛完成了一次微小的、滿意的同步。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