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儲秀宮。檀香依舊裊裊。

慈禧太后看著跪在下面的桂祥和郭葆生，臉上看不出喜怒。她手里拿著的，不是天津來的敗績奏報，而是內務府呈上的一份“賽事節略”。

“嗯，這么說，咱們大清的子弟，和英吉利的水兵，切磋了一番？”慈禧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平穩。

桂祥以頭搶地，比賽中黑影人“亂民滋事”只字不敢提，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精心排練過的興奮：“回老佛爺！托老佛爺洪福！伏惟圣朝，威加四海，區區球戲，不足彰顯天恩之萬一！”

“哦？怎么說？”慈禧挑眉。

“稟老佛爺！”桂祥口若懸河，仿佛在背誦一篇華彩樂章，“我大清健兒，在場上面斥英夷之非，彰顯天朝氣節！巴特爾貝勒爺，一馬當先，以蒙古博克絕技，瞬間制服英夷最強壯之先鋒，嚇得其余英夷魂飛魄散，此乃先聲奪人，挫其銳氣！”

“李金貴李公子，雖文弱書生，然不畏強暴，奮勇爭先，為搶球而撲倒在地，仍不忘守護頂戴，此乃忠君愛國，維護朝廷體面之典范！”

“趙玉樓趙公子，儀態萬方，于萬軍叢中從容不迫，保持我中華衣冠禮儀，令洋夷自慚形穢！”

“孫士珍孫大人，老成持重，鎮守國門，氣度雍容。洋人雖僥幸踢入幾球，然觀孫大人之淡定從容，儼然勝券在握之大將風范，反令洋夷莫測高深，不敢再輕視我大清！”

“尤其是我大清將士，恪守仁道，不忍對英夷痛下殺手，故而稍存體恤之心，方容其僥幸多入數球。然縱觀全場，英夷雖勝在皮球進出之微末數目，卻敗在禮儀、氣度、精神之上！萬國觀眾有目共睹，皆為我大清子弟之風范所折服！此乃一場精神上的大勝仗！足以載入史冊！”

桂祥說完，重重叩首。旁邊的郭葆生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嘴唇顫抖著，幾乎要脫口而出真相，但看到慈禧那漸漸舒展的眉頭和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最終死死咬住了牙關，將頭深深埋下，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慈禧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居然露出了些許贊許的神色：“如此說來，倒真是難為他們了。沒給哀家丟臉。傳旨，所有上場子弟，各有賞賜。巴特爾，忠勇可嘉，賞雙眼花翎。李金貴，奮不顧身，賞穿黃馬褂。孫士珍，老成謀國，加恩賜紫韁。趙玉樓，儀態端方，賞內造宮花一對……桂祥，郭葆生，辦差得力，亦有重賞。”

說完慈禧將“勝利奏報”鎖入檀木盒，那盒子與裝照會的鐵坨一般冰冷，只是裹著更華麗的綢緞……

“嗻！謝老佛爺恩典！老佛爺圣明！”桂祥喜出望外，聲音都變了調。

郭葆生跟著謝恩，聲音干澀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他感覺自己正在一塊巨大的、華麗的、裹著錦繡的裹尸布下窒息。

消息傳到天津驛館。剛剛還如喪考妣的“國腳”們瞬間沸騰了！

“哈哈哈！黃馬褂！小爺我有黃馬褂了！”李金貴一把甩開攙扶他的丫鬟，興奮地滿屋子亂竄。

“雙眼花翎！阿瑪知道定會高興！”巴特爾舉著酒壇狂飲。

“宮花……也不知襯不襯我那件蜜合色的衣裳……”趙玉樓對著鏡子比劃。

孫士珍老爺捻著胡須，對管家感嘆：“老夫早就說過，為官之道，重在沉穩。你看，這不就穩來了一個紫韁？”

劉麻子因為被紅牌罰下，賞賜稍薄，只得了些銀兩，但他毫不在意，正忙著跟周扒皮算計如何用賞銀放印子錢。

唯有郭葆生，將自己關在房中，桌上擺著那枚已經停擺的懷表和一紙辭呈。

窗外，月上中天，清冷的光輝灑滿庭院。隱隱約約，似乎還能聽到遠處租界傳來的、慶祝勝利的喧囂聲浪。街上一個衣著破爛的乞丐學著灰衣人的模樣，踢飛路上小石子……

而這座城市，這個大清國，依舊沉浸在自己編織的、華麗而脆弱的夢境里，對即將到來的、更加洶涌的時代浪潮，渾然未覺。

龍袍下十一丐的故事，連同那場0:10的慘敗，就這樣被悄然篡改、包裝，最終變成了一曲輝煌的“精神勝仗”，記錄在大清國的私密檔案中，成為了又一個無人敢于戳破的、荒誕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