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證物室的燈光比審訊室更冷白,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剝離一切溫度的亮,打在那些從蘇澈地板下起獲的“童年”上。
塑料小兵人、褪色糖紙、發條小鳥、舊照片、干楓葉……它們躺在透明的證物袋里,沉默地對抗著現代刑偵技術的審視。技術科的人像對待易碎的考古文物,動作輕緩,眉頭卻緊鎖。
“糖紙上提取到部分唾液斑跡,降解嚴重,正做加強比對。”“照片背面有少量陳舊指紋,與蘇澈本人目前指紋庫記錄吻合,但紋路有幼年特征,需要更專業的年齡推斷模型分析。”“發條小鳥內部齒輪有非自然磨損,像是……長期反復單向擰動導致的,但銹蝕太嚴重,無法確定最后使用時間。”“兵人和楓葉……暫時沒有有價值發現。”
每一項匯報都像往深井里投下一顆小石子,聽得見回響,卻測不出深度。這些物件太舊了,舊得上面的每一道痕跡都被時間磨平了棱角,它們證明著一段過去的存在,卻拒絕透露任何關于現在的秘密。
那種感覺又來了。就像面對蘇澈本人,他坦然承認一切邊緣事實,內核卻包裹在無法穿透的迷霧里。
林溪的指尖隔著手套,輕輕點在那張糖紙上。橘子味。老廠區小賣部。記憶的觸須艱難地探入幽暗之地,試圖打撈沉淀的碎片。模糊的畫面晃動:夏日黏膩的風,小賣部柜臺玻璃罐里五顏六色的糖粒,爭搶著遞出零錢的小手……不止她一個,還有別的孩子……
還有——
她猛地閉上眼,甩開那陣眩暈般的悸動。現在不是沉溺回憶的時候。
手機又在口袋里震動。不再是未知號碼,屏幕上是兩個字:【秦楓】。
她走到走廊盡頭才接起。
“林溪?”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剛下飛機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剛落地。看到新聞了……你們抓了蘇澈?”
“證據鏈需要完善,但目前他是唯一符合側寫的人。”林溪的聲音保持著公事公辦的平穩,“秦楓,十年前的事情,我需要知道更多。尤其是我們三家,還有……那些孩子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只有機場廣播模糊的背景音。
“我也記得不太清了,”秦楓的聲音低沉下去,像蒙著一層沙,“那時候都小。我只記得……后來鬧得很不愉快,大人們都不許我們再提,再后來,廠子出事,大家就都搬走了。”
“不愉快?”林溪捕捉到這個詞,“具體是什么事?”
“……好像是因為一次偷東西?還是誰打了誰?真的記不清了。”秦楓的語氣有些急促,像是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林溪,過去太久的事了,和現在的案子能有什么關系?蘇澈他……他那時候雖然怪怪的,但不至于……”
“至于不至于,證據說了算。”林溪打斷他,目光銳利,即使對方看不見,“你最好仔細想想。任何細節都可能重要。”
掛斷電話,那種違和感再次浮現。秦楓的回避過于生硬,像是本能地想要掩蓋什么。或者,保護什么。
她轉身,快步走向臨時指揮中心。“小吳,重點再查秦家和蘇家當年的經濟狀況、工作變動,還有搬離老廠區后的具體去向,尤其是最初一兩年,越細越好!”
命令剛下達,另一個技術員猛地抬起頭,臉色驚疑:“林顧問!音頻分析那邊……有發現!”
那首從各個兇案現場提取到的、被反復分析了無數次的童謠《月亮謠》,在經過新一輪的降噪和增強處理后,一個極其微弱的、之前一直被誤認為是電流雜音的底噪,被分離了出來。
那不是雜音。
是呼吸聲。
極其輕微、緩慢、規律……甚至帶著一種冰冷享受意味的——呼吸聲。就貼在錄音設備的極近處,伴隨著那詭異童謠的每一次循環。
仿佛兇手就站在那里,微笑著,聆聽自己的死亡序曲。
審訊室內的蘇澈剛剛結束又一輪毫無進展的訊問,正被干警押著起身。門打開,林溪正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剛剛打印出來的音頻分析報告,臉色冷得嚇人。
蘇澈的目光掠過她手中的紙張,再抬眼看她時,那雙沉靜的眼里倏地掠過一絲極亮的光,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像刀鋒在暗處一閃。
他經過她身邊,押送的警察隔在中間。
就在交錯而過的瞬間,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沒有扭頭,沒有對視,只有一句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毒蛇般濕冷寒意的話,再次精準地飄入林溪耳中。
“聲音……是不是更清楚了?”
林溪霍然轉頭。
只看到他被押著離開的、瘦削卻挺直的背影,和走廊盡頭那扇緩緩關閉的、沉重的鐵門。
那句低語,和音頻里那恐怖的呼吸聲,瞬間重疊在一起,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知道了。
他不僅知道他們發現了呼吸聲,甚至……像是在期待她的發現。
貓在欣賞爪下老鼠的驚恐。
游戲。
他說的游戲,原來一直都沒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