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的鐘指向下午五點五十分,還有十分鐘下班。茉莉悄悄打量著斜對面的吳然——他正埋頭整理今天的銷售報表,身上那件深藍色衛衣的胸前部位已經磨得發黑發亮,像涂了一層不均勻的漆。
這件衛衣從去年十一月份開始就頻繁出現在吳然身上。茉莉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公司年終沖刺的開始,也是BJ初寒乍到的時節。當時大家還開玩笑說吳然終于添新衣了,他只是靦腆地笑笑:“打折的,才79塊。”
十個月過去了,這件79塊的衛衣幾乎成了吳然的第二層皮膚。每周至少出現三天,有時連續二十多天不曾更換。領口已經松懈變形,袖口的羅紋早已失去彈性,最觸目的是胸前那片區域,由于長期與辦公桌邊緣摩擦,面料纖維被磨平,泛著油膩的光澤。
“吳然,周五了,一起去吃火鍋嗎?”新來的實習生小陳熱情地邀請道。
吳然頭也不抬:“你們去吧,我還有點活沒干完。”
茉莉知道這只是借口。上周部門聚餐,吳然也是以同樣的理由推脫,后來大家發現他躲在休息室啃自己帶的饅頭夾咸菜。三十五歲的男人,活得像個苦行僧。
下班鈴響,吳然迅速關掉電腦,將幾支辦公筆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鎖好——這是他的習慣,從不允許任何辦公用品“意外”消失。他站起身,那件衛衣后背上起了不少毛球,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
“明天見。”吳然對辦公室里的同事點點頭,背上一個褪色的雙肩包離開了。那背包的底部已經開裂,用透明膠帶粘了好幾層。
茉莉剛好也要下班,便悄悄跟在后面。她并非有意窺探,只是好奇吳然下班后的生活。地鐵上,吳然一直站著,盡管有空座位——后來茉莉才想明白,他是為了省下地鐵出站后換乘公交的那兩塊錢,直接站到離合租屋更近的那一站。
走出地鐵,吳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拐進了一家小型超市。茉莉隔著玻璃窗觀察,看見他在特價區仔細翻找,最后買了一袋打折饅頭和一包榨菜。結賬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錢包,仔細數出零錢,收銀員找還兩毛硬幣,他認真地放回錢包的零錢夾層。
茉莉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她想起上次吳然理發后的場景——那頭參差不齊的黑發,明顯是自己用剪刀胡亂修剪的成果,同事們忍了好幾天才敢笑出聲來。而吳然卻渾然不覺,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
二
周一晨會上,部門經理宣布了一個好消息:公司接了一個大單,需要派人去客戶那邊駐場兩周。項目完成后,參與人員將獲得五千元獎金。
幾個資深員工立刻主動請纓。這時,大領導陳總突然說:“讓吳然去吧,他做事仔細。”
吳然愣了一下,臉上閃過罕見的驚喜:“謝謝陳總,我一定好好干。”
散會后,陳總把吳然叫到辦公室:“知道你節省,駐場期間每天有150元餐補,實報實銷。住宿公司已經訂好了,單人單間。”
吳然連連點頭,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那是茉莉第一次看見他如此高興。
然而第二天中午,茉莉去客戶辦公室送文件時,卻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吳然正躲在樓梯間吃自帶的饅頭咸菜,旁邊放著一瓶自來水。而當時本該是他和客戶方人員一起用餐的時間。
“吳老師怎么不去吃飯?”茉莉忍不住問。
吳然慌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尷尬地笑笑:“不太餓,簡單吃點就行。餐補能省則省嘛。”
茉莉這才恍然大悟——吳然打算把每天的餐補都省下來。兩周時間,2100元,對他而言不是小數目。
下午與客戶開會時,茉莉注意到吳然臉色有些蒼白。會議持續到三點半,期間吳然的肚子不時發出咕嚕聲,引得客戶代表頻頻側目。會議一結束,吳然就急匆匆離開,回來時嘴角還留著饅頭屑。
第二天依然如此。
到第四天,事情出現了轉機。客戶方的項目負責人林總過生日,訂了個大蛋糕帶到辦公室。大家圍在一起吃蛋糕時,林總特意切了一大塊遞給吳然:“吳工,最近辛苦你了,看你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吳然接過盤子,手微微發抖。或許是太餓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塊蛋糕,甚至不自覺地用手指抹掉盤子上殘留的奶油,塞進嘴里。這個動作沒有逃過林總的眼睛。
“吳工是不是還沒吃午飯?”林總關切地問。
吳然頓時面紅耳赤:“吃,吃過了,只是蛋糕太好吃了...”
林總沒再說什么,但眼神里多了幾分思索。
第二天,林總特意提前訂了午餐會議,并強調“每個人都有份”。吳然再也找不到借口不吃,只得跟著大家一起用餐。茉莉后來從客戶方同事那里聽說,那天林總私下吩咐助理:“以后訂工作餐,必須確保每人一份,看著他們吃完。”
項目進展很順利,原本兩周的工作,提前兩天就完成了。回公司前,林總特意來找吳然談話:“吳工,技術上你是一把好手,但職場上,過于節儉反而會讓人懷疑公司的實力。有時候,適當的消費也是一種職業表現。”
吳然唯唯諾諾地點頭,不知是否真正理解這話的含義。
回到公司,財務部發放項目獎金。吳然拿著五千元現金,手微微發抖。第二天,他依然穿著那件發亮的衛衣來上班,但中午居然沒有帶飯。
“今天我要請大家吃飯!”吳然突然在午休前宣布。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驚訝地望著他。這是吳然工作五年來第一次提出請客。
三
吳然選擇的是公司附近新開的一家自助餐,每位98元。這個選擇讓同事們再次驚訝——既驚訝于他居然舍得花這筆錢,更驚訝于他選擇了性價比不高的自助餐。
餐桌上,吳然吃得很少,只取了些簡單的炒飯和蔬菜。茉莉注意到,他的計算很精確——五個人,每人98元,總共490元,遠低于項目獎金的數額。
“其實,我知道大家背后都說我摳門。”飯吃到一半,吳然突然說,“我媽媽是清潔工,一個月才掙兩千多塊錢。我爸走得早,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娘倆分吃一個饅頭。”
同事們安靜下來。這個故事吳然講過很多次,但在這個場合重提,別有意味。
“我記得初中時,學校組織去春游,要交50塊錢。我媽拿不出來,就去賣血。”吳然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省每一分錢,不能再讓我媽受苦。”
茉莉感到胸口發悶。她從未想過,吳然的極度節儉背后,有著如此慘痛的故事。
“現在我媽退休了,我有穩定的工作,但我還是怕。”吳然繼續說,眼睛盯著面前的盤子,“我怕回到過去那種日子。每次花錢,我都覺得對不起我媽當年的付出。”
辦公室里最活潑的張姐輕聲問:“那你現在還會給媽媽錢嗎?”
“每月寄兩千,但她都存著不舍得花。”吳然終于露出笑容,“她說要給我攢錢買房子娶媳婦。可是哪個姑娘會看上我這樣的人呢?”
那頓飯后,同事們對吳然的態度有了微妙變化。大家不再當面嘲笑他的衣著和發型,有時甚至會多訂一份午餐分給他。而吳然似乎也開朗了一些,偶爾會參與同事們的聊天。
但好景不長。一個月后,公司競標一個重要項目,吳然負責技術方案的制定。為了省錢,他使用了一款免費的開源軟件,而沒有購買更專業的商業軟件。
結果在演示當天,系統突然崩潰,導致公司失去了這個重要客戶。大領導陳總在辦公室里大發雷霆:“為了省那幾千塊錢,丟了幾百萬的訂單!吳然,你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吳然低著頭,一言不發,手指緊緊攥著那件衛衣的下擺,關節發白。
“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你的貧困不是你失敗的借口!”陳總的話像刀子一樣甩出來,“要是再這樣,你這個主管就別當了!”
茉莉看見吳然眼中閃過某種東西——不是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種深深的、幾乎絕望的自卑。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走回自己的工位。
那天晚上加班,茉莉發現吳然獨自留在辦公室。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他正對著電腦屏幕學習什么。悄悄走近才發現,他在自學高級編程課程——用的是免費試學的版本,而且顯然已經持續很久了。
吳然忽然抬起頭,四目相對。茉莉尷尬地站在原地。
“免費的課程,只能學基礎部分。”吳然平靜地說,“要想繼續,就得交錢。”
茉莉不知該說什么好。
“陳總說得對,”吳然的聲音很輕,“我總是在錯誤的地方節省。”
四
周五下午,公司突然傳來消息:吳然的母親突發腦溢血住院了。
同事們湊錢買了果籃花籃,集體去醫院探望。病房里,大家看到了另一個吳然——他細心為母親擦身、喂藥,動作熟練而溫柔。病床上的老婦人雖然虛弱,卻穿著干凈整潔的病號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小然從小懂事,從不亂花錢。”老人拉著兒子的手,對同事們說,“他賺的錢都給我存著呢,說以后買大房子接我去享福。”
吳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那天在自助餐廳里的自信消失得無影無蹤。
護士進來換藥,隨口說:“阿姨有福氣啊,兒子孝順。這次做手術要好幾萬,他眼都不眨就交了。”
同事們面面相覷——原來吳然不是沒有錢,只是選擇不花在自己身上。
回公司的路上,大家沉默良久。最后張姐打破沉默:“其實吳然月薪應該有一萬五吧?加上獎金,這些年省下來,至少存了四五十萬。”
“那他為什么還...”實習生小陳沒說完,但大家都明白后半句。
為什么還要住客廳?為什么還要穿磨得發亮的衣服?為什么還要自己剪頭發?
茉莉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許對他來說,貧窮不是缺乏金錢的狀態,而是一種心理烙印。”
就像一個人曾經溺水,即使后來學會了游泳,也永遠記得窒息的恐懼。吳然的節儉早已超出實際需要,成為一種心理補償機制——通過不斷地自我剝奪,來減輕內心深處的負罪感:為什么母親還在受苦,我卻可以享受?
職場從不相信眼淚。這個道理,吳然或許永遠學不會。他以為拼命省錢、努力工作就能獲得尊重,卻不知道在現代職場,形象管理本身就是一種能力。他的過度節儉反而成為職業發展的桎梏,讓人忽視了他的技術能力,只記得他那件磨得發亮的衛衣和狗啃似的發型。
五
母親出院后,吳然請了一天假。回來上班時,同事們驚訝地發現他換了一件新襯衫——雖然明顯是打折款,但至少是新的。更讓人吃驚的是,他的頭發修剪得整整齊齊,像是終于去了正規理發店。
“媽媽說的,不能給她丟人。”面對同事們驚訝的目光,吳然不好意思地解釋。
變化不止于此。午休時,吳然不再獨自啃饅頭,而是和大家一起去食堂。雖然他還是選擇最便宜的套餐,但至少邁出了第一步。
有一天,茉莉在茶水間遇到吳然,他正在泡一杯茶——不是公司提供的免費茶包,而是自己帶的茶葉。
“媽媽喜歡喝 tea,說我應該學會享受生活。”吳然笑著說,那笑容比以前明朗了許多,“她說,過去的苦日子是為了現在的甜,如果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里,就白受那些苦了。”
項目失敗的風波漸漸平息,吳然依然是小主管,沒有升職,但也沒有降職。大領導陳總不再公開呵斥他,但也很少給他重要項目。這種忽視,或許比直接的批評更讓人難受。
年底績效考核后,茉莉在停車場遇見吳然。他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是共享單車,而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車。
“買的?”茉莉驚訝地問。
“嗯,二手的,但很好騎。”吳然拍拍車座,“媽媽說,該省的地方要省,該花的地方要花。”
夕陽下,吳然推著自行車慢慢走遠。茉莉忽然想到,職場中像吳然這樣的人何其多——他們背負著原生家庭的創傷,努力想通過工作證明自己,卻總是在某個環節掉鏈子。不是不夠努力,而是努力的方向錯了。
這個時代,職場早已不只是能力的競技場,更是情商、形象、人際關系的綜合體。吳然們以為只要專業過硬就能成功,卻不知道外在表現往往決定了別人是否愿意深入了解你的內在。
貧窮最大的傷害,或許不是物質上的匱乏,而是精神上的自我限制。它讓人不敢投資自己,不敢展示自己,最終陷入越是節儉越是失敗的怪圈。
吳然的新自行車拐過街角,消失在視野中。茉莉希望這一次,他真的能夠騎出那個自我設定的牢籠,走向更寬廣的道路。
畢竟,職場從不等人,而人生也不應該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