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緩緩駛?cè)胝九_時，林溪正好數(shù)到第三百七十六根向后飛逝的電線桿。

這個習慣始于三小時前，當田野和山丘開始被零散的廠房取代時。現(xiàn)在，窗外已是完全陌生的城市景觀——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大廈，縱橫交錯的高架道路，以及無數(shù)閃爍的霓虹燈牌，在陰沉的雨日下午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各位旅客您好，列車已經(jīng)到達鏡城北站...”

廣播響起，車廂內(nèi)頓時騷動起來。林溪沒有加入匆忙起身的人流，而是靜靜看著窗外月臺上流動的各色雨傘，像一朵朵移動的蘑菇。她等到最初那波人潮稍微散去，才起身去夠行李架上的舊行李箱。

箱子很沉，里面除了必需品，還有幾本她舍不得丟下的舊書，以及一個用柔軟衣物仔細包裹起來的鐵皮盒子——那是父親留下的。

走下列車，濕潤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城市特有的混合氣息：雨水、塵埃、尾氣和某種若有若無的工業(yè)清潔劑的味道。鏡城北站巨大無比的穹頂下，人聲鼎沸，腳步聲、交談聲、廣播聲匯成一片持續(xù)不斷的嗡鳴。

林溪恍惚地站著，一瞬間不知該往哪里走。周圍的人們行色匆匆，只有她像一顆被流水無意沖帶到此處的石子，停滯在原地。指示牌上寫著復雜的出口信息和地鐵線路，箭頭紛亂交錯。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一個拖著貨板的車站工作人員高聲喊著從她身邊經(jīng)過。

林溪拉著行李箱猛地向旁邊一避，輪子碾過光滑的地面，發(fā)出咕嚕聲響。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拿出手機查看學校發(fā)來的新生指引：“地鐵4號線，往南港方向，大學城北站下車，C出口...”

跟隨著“地鐵4號線”的藍色指示牌，她匯入人流，朝地鐵站走去。自動扶梯緩緩向下，仿佛正將她送入這座城市的腹腔。越往下走，空氣越發(fā)沉悶，那種嗡嗡的背景音也愈發(fā)響亮。

地鐵站廳層里，數(shù)以千計的人如同被無形之力驅(qū)動的工蟻，高效而沉默地快速移動著。林溪走到自動售票機前，在錯綜復雜的線路圖上找到目的地，買票，進站。

站臺上的人更多。列車進站的呼嘯聲由遠及近，帶著一陣強勁的風。車門打開，等待的人們默契地先讓下車的乘客出來，然后迅速涌入車廂。

林溪被人流裹挾著擠進車廂。內(nèi)部擁擠，空氣混濁。她緊緊抓著行李箱拉桿，身體因車輛的啟動和停靠而微微搖晃。列車駛出地面，在高架軌道上運行。視野豁然開朗，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這座城市的模樣：密集的摩天樓、略顯陳舊的居民區(qū)、繁忙的高架道路、穿梭不息的車流...一切都在灰蒙蒙的雨霧中顯得有些不真實，冰冷、繁華，卻又帶著一種疏離的壓迫感。

這就是父親最后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他當年站在這里時，看到的又是怎樣的風景？他最后又去了哪里？

思緒飄遠，直到廣播報出“大學城北站”的名字，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隨著人流擠出車廂，走上出站的向上扶梯。當終于從地鐵站C出口走出來，重新呼吸到地面帶著雨意的清新空氣時，她竟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濕潤的柏油路面反射著路燈初亮的光暈，空氣里是植物被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氣味。眼前是一條寬闊整潔的街道，兩旁種著高大的梧桐樹，樹后是一排排風格現(xiàn)代而又不失雅致的建筑。遠處，能看見一片規(guī)模宏大、錯落有致的校園區(qū)，紅磚墻、玻璃幕墻、古老的鐘樓與現(xiàn)代的實驗大樓奇異地融合在一起——鏡城大學。

與剛才火車站和地鐵站的喧囂壓迫相比，這里顯得寧靜而富有學術(shù)氣息，仿佛是鏡城這個龐大怪獸體內(nèi)一個精心呵護的花園。

林溪站在路邊，稍微平復了一下呼吸和心跳。拉著行李箱，她朝著校門的方向慢慢走去。行李箱的輪子碾過濕漉漉的地面，發(fā)出規(guī)律而孤獨的聲響。

校門口，“鏡城大學”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鐫刻在巨大的石壁上，不斷有新生和家長模樣的人進出，臉上洋溢著興奮與期待。

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那幾個字，目光復雜。

這里，是無數(shù)人夢想的象牙塔。對她而言，卻更像是一個充滿未知的迷宮入口。

父親留下的線索極少，只有一本看似普通的考古筆記和幾句語焉不詳?shù)脑挘罱K指向了這座城市和這所大學。她不知道在這里將會發(fā)現(xiàn)什么，是真相，還是更深的迷霧。

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行李箱的拉桿，邁步走進了校門。

就在她的身影融入校園人流后不久，街對面一家咖啡館的臨窗座位上，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年輕男生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臺打開的輕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上面是復雜的代碼界面。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校門口，掠過那個拉著舊行李箱、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而安靜的女生，沒有停留太久，便又重新聚焦回自己的屏幕之上，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隨意地敲了幾下，仿佛只是無意間瞥見了一幅無關(guān)緊要的畫面。

城市巨大的倒影，落在他的眼底，深不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