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宗后山，云海縹緲處，一方青石棋盤，兩只白玉茶盞。

凌崖與清虛子對坐，似乎真如他所說，只是在此品茗閑居，觀云起云落。清虛子最初幾日還心中惴惴，如今倒也習慣了幾分，只是愈發琢磨不透這位存在的心思。

“尊駕近日可還住得慣？若有需用之物，盡管吩咐。”清虛子執黑子，落于一隅，語氣恭敬如常。

“尚可。”凌崖指尖白子未落，目光掠過下方被云霧半遮半掩的丹房山谷，那里地火之氣氤氳升騰，“此地火脈，倒比往年平穩了些許。”

清虛子聞言，心中微微一動。這位的目光果然時刻關注著宗門動向，連地火脈象的細微變化都能感知？他不敢隱瞞，順著話頭答道：“尊駕明鑒。近日地火確是比往常更穩了幾分，尤其是三號火口那邊，成丹率都略有提升。說來也巧，月前新來的那個看守三號火口的小丫頭，名喚阿晴的，雖資質駑鈍，于這控火一道卻意外地有些耐性與悟性，上手雖慢，如今倒也做得有模有樣，未曾出過差錯。”

他語氣平常，仿佛只是隨口匯報一件微不足道的雜事，目光卻小心地觀察著凌崖的反應。

凌崖執子的手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頓，隨即如常落下。“是么。”他聲音平淡，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只是聽到一件與己全然無關的小事。

但清虛子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停頓。他心中了然，這位超然的存在，果然對那小雜役有所不同。他斟酌著語氣，試探地開口：“那丫頭心性倒也堅韌，地火室那般苦寒……呃，苦熱之地，尋常男子都難以久持，她竟也熬了下來。尊駕若是有意，不妨……移步丹房看看？也正好巡查一下地火靈脈。晚輩可令孫管事尋個由頭喚她過來回話，絕不顯突兀。”

這個提議合情合理。以凌崖表現出的對地火脈的興趣，親自去看看實屬正常。而借此見一見那個他似乎“留意”的小雜役，更是順理成章。

洞府內忽然安靜下來，只有煮茶的泉水發出輕微的沸騰聲。

凌崖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清虛子以為他會如同往常一樣拒絕時，卻聽到一個極淡的“嗯”字。

同意了？

清虛子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壓下心中訝異，恭敬道：“那晚輩這便去安排？”

“不必興師動眾。”凌崖放下茶盞，站起身，衣袂無風自動，“我自己去看看便可。”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青煙般消散在原地，只余下石桌上那杯尚未飲盡的清茶，和對面愕然的清虛子。

清虛子獨自對著空蕩蕩的石凳，半晌才搖頭苦笑一聲。這位的心思，真是比那云霧深處的天道還要難測。明明在意，卻偏要做得如此不著痕跡。

丹房地火室入口處，熱浪扭曲了空氣。

凌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一處僻靜的陰影里，仿佛他本就是那里的一部分。他的目光越過忙碌穿梭的雜役和轟鳴的火口，精準地落在了三號火口旁那個瘦小的身影上。

阿晴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噴吐不定的地火，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匯聚成滴，砸在滾燙的石地上，瞬間蒸發。她身上的雜役服深一塊淺一塊，已被汗水反復浸透。她雙手緊握那枚控制令牌，手臂因持續用力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專注明亮，緊緊追隨著火焰顏色的細微變化，不時小心翼翼地微調著火閘。

動作依舊帶著新手的稚嫩和謹慎，卻已然有了章法，不見最初的慌亂。那份專注和韌性，與她周遭那些被生活磨礪得麻木或焦躁的面孔截然不同。

凌崖靜靜地看著。他看到孫管事從她身邊走過，目光掃過穩定的火勢，雖未說話，但那慣常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瞬。他看到旁邊火口的一個雜役似乎遇到了麻煩，阿晴在操控自己火口的間隙，飛快地朝那邊瞥了一眼，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更緊地握住了自己的令牌，守好了本分。

她沒有看到他。她的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那跳躍的火焰和手中的令牌。

凌崖的嘴角，在那無人得見的陰影里，極輕微地、幾乎不存在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并非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松動。

就像旅人于無盡荒漠中，看到了一株意外頑強存活下來的沙棘，微不足道，卻自有一股生命的力量。

他看到她似乎累了，趁著火焰穩定的短暫間隙，極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然后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不敢有絲毫松懈。

夠了。

凌崖收回目光，轉身，身影再次無聲無息地融入陰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地火依舊轟鳴，熱浪依舊灼人。阿晴對此一無所知，她只是努力地、一遍遍地調整著火焰，在那熾熱的地底，堅守著自己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崗位。

而在那高遠清冷的云海深處，某位存在的心中，或許也因這瞥見的一幕，而落下了一粒名為“安心”的微塵。

他知曉，那盞微弱卻堅韌的燈，并未熄滅。

反而在這地火炙烤中，默默地、頑強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