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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獨白·殘響

我是易銘。

名字是自己取的——“易”既諧“佚名”之音,亦含“易命”之意。無名無姓的漂泊之魂,竊來的一個稱呼,仿佛這樣便能在這陌生的人世間,錨定一絲虛無的存在。

我曾是一道沒有形體的黑影,自無法言說的裂隙中掙扎而出,墜落此間。我是一名穿越者,靈魂深處鐫刻著“故鄉不在此處”的烙印;我更是一名徹底的失憶者,關于來處的所有記憶,都已崩碎成泥,只剩下一些無法串聯、刺痛神經的殘片。

失憶,是一種矛盾的恩賜,也是最深的詛咒。

其好處在于,我不必再為那個永遠無法歸去的“家”而承受噬骨的鄉愁,不必在每一個相似的黑夜里被回憶折磨;

而壞處則是,那些固執殘留的碎片,總在不設防的深夜悄然襲來,如同冰錐,銳利而寒冷地刺入意識的縫隙,越是努力回想,眼前便越是混沌,最終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空茫。

我不記得自己從何時起變成了這般非人非物的存在,亦不記得這一身詭異莫測、仿佛本能般的術法究竟從何習得。它們如同呼吸一樣自然,卻又如同迷霧一般陌生。只是如今,這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記憶,讓我空有寶山卻不知如何開啟,甚至不知這些力量源于何種體系,又將我引向何方。

只在恍惚間,憶起一句仿佛來自一位名叫魯迅的先生的話:

“知識永遠不會忘記你。”

此言聽來令人安心,充滿了力量。

可惜的是——我忘了知識本身。

最初,我本能地欲奪舍那個新生的嬰兒,霍雨浩。

動機單純得近乎殘酷:不過是想竊得一具人類的皮囊,重新用雙眼看看這鮮活的人間,感受陽光的溫度,聆聽風雨的聲音。

然而,在最后的剎那,窗外雷光撕裂沉沉天幕,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我竟捕捉到了那初生胎兒意識深處傳來的一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悲鳴——那是對生的渴望,對外界入侵最本能的恐懼。

我……猶豫了。

穿越世界裂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力量。若這個世界充滿未知的危險,那么謹慎,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更何況,我心底潛藏著一種極深的倔強與疏離:我不愿稱呼任何陌生人為父母,不愿扮演任何一個家庭里需要承歡膝下的孩兒。

或許,藏匿于暗處,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于我而言更為自在。

恰在此時,一縷陽光頑強地穿透濃云,不偏不倚,落在那個渾身沾滿胎脂、正發出響亮啼哭的嬰兒身上。

我凝神戒備,以為會被此方世界冥冥中的規則或所謂神明察覺這異世的入侵。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

沒有天罰,沒有審視的目光,一片死寂。

一時之間,我竟難以分辨,心頭涌起的究竟是慶幸,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

“這世界的神祇……”我暗自嗤笑,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落寞,“似乎也不過如此。”

轉而,我望向窗外——

那是一輪正在緩緩升起的紅日,溫暖,遙遠,與記憶中某個模糊的輪廓緩緩重疊,帶來一絲虛幻的慰藉。

力量正在如流沙般急速逝去。

我必須在徹底消散前陷入沉睡,找到一個能與這幼小宿主共生、又不輕易被發現的縫隙藏匿自身。

閉上“眼睛”、意識沉入無邊黑暗之前,我對著那襁褓中的孩子,發出無聲的祈愿:

希望你這被命運選中的孩子,能活得稍微容易一些。

——可現實是,他活得一點也不好。

雖誕生于尊貴的公爵府,他卻與母親霍云兒一路被輕賤、被貶斥,最終如同被丟棄的廢物,墮入仆人聚居的骯臟偏隅。

三年后,我因他與日俱增的強烈情緒波動而初次蘇醒,所見到的,已是一個精神與身體皆被現實的重壓拖垮的三歲孩童。

我徹底失算了。

他太過弱小,如同風中殘燭。而我無形中維系存在所汲取的,恰恰是他那本就稀薄不堪的精神力。這無異于雪上加霜,反而加速了他的枯萎。

此刻的我,不但無力干預現實,甚至連與他進行最基礎的意識面對面交談都難以實現。

他只有三歲。

他是這個世界的“土著”,對超凡力量一無所知。

他正被冰冷的現實與我的存在,一同壓向絕望的深淵。

但我并未放棄。

既然直接溝通此路不通,那便換一種更迂回、也更溫柔的方式——

入夢。

于是,在那一個與他白日遭受欺辱后、含著淚睡去的夜晚,我為他精心織就了第一個夢。

“雨浩,雨浩,快醒醒。”

他于夢中睜開惺忪的睡眼,詫異地望見的是白日里被那群惡童摔得四分五裂的泥塑玩具——此刻,它正發出溫和而清晰的聲音。

“你是……我的玩具?”他小小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悲傷還未來得及浮現,眼前的景象已驟然改換,如同展開一幅絢麗的畫卷:

一座絕無僅有的游樂園在他面前無聲地拔地而起,瞬間驅散了所有晦暗。

旋轉木馬并非木馬,而是一只只收攏起華麗翅膀的彩羽巨鳥,馬鞍鑲嵌著彩虹色的寶石,頂棚邊緣綴滿了流淌著珍珠般柔和光澤的琉璃小燈;

漂浮在空中的不是普通氣球,而是一只只憨態可掬、胖乎乎的幼龍,它們撲扇著短小的翅膀,拖著長長的尾巴,如同活物般在蔚藍的天空下自在游弋;

遠處,過山車的軌道由剔透的水晶構筑而成,在無形的光線下閃爍著誘人的微光,卻奇異地聽不到一絲機械運轉的轟鳴。

整座樂園籠罩在一種奇異的靜謐與歡樂并存的氣氛中,唯有風拂過那些緩緩轉動的、彩虹色風車葉片時發出的細微“簌簌”聲,以及那隱約可聞、如同無數上好發條玩具在同時低吟的和諧“嘀嗒”聲。

那飽受欺辱的孩子怔怔地站在樂園光華流轉的大門外,小臉上寫滿了純粹的渴望,腳步卻像被釘在原地,怯懦地不敢向前一步。

就在這時,樂園內所有熙熙攘攘、穿著各式可愛服裝的發條小人突然停下嬉戲,整齊地列成兩支隊伍。兩名穿著筆挺軍裝、表情嚴肅卻更顯童趣的發條士兵,邁著正步從隊伍中走出,向他致以歡迎的禮節。

而后,一個被柔和光輝籠罩、看不清具體面容的身影緩步走向他——那是我借助夢境之力凝聚出的臨時形態。

“孩子,怎么不進來?”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足夠溫和。

“媽媽說過……不能亂碰別人的東西。”他小聲回答,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如果這一切,本就屬于你呢?”我輕聲引導。

霍雨浩低下頭,聲音里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失落與清醒:“……不會的。我知道的。只有在夢里,我才可能擁有這些……美好的東西。”

“你說得對。”我微笑著頷首,光影隨之流動,“這正是你的夢。而我,是專程為你而來的圓夢之人。”

我輕輕揮手,一道暖光流入他懷中。那殘缺的泥塑玩具瞬間愈合如初,裂紋彌合,色彩變得鮮艷奪目,甚至比嶄新時更添一份靈動的光澤。

“我……我真的算是好孩子嗎?”他抬起頭,眼眶迅速泛紅,聲音帶著哽咽,“那為什么……為什么他們都要欺負我?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他終于哭了出來,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

我俯下身,張開由光凝聚的手臂,給了他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擁抱,安靜地等待他將積壓已久的委屈與恐懼盡情發泄。

“你當然是個好孩子,”我等他哭聲稍歇,才極輕聲地在他耳邊說道,“好孩子,當然值得擁有這一切美好。這只是開始。”

“真的……這一切真的只是夢嗎?”他抽噎著,不確定地追問。

“是夢,是獨屬于你的夢。”我肯定地回答,“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主人。你想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

“……可是,”他有些窘迫地擦了擦眼淚,“我不知道這些該怎么玩。”

“沒關系,”我向他伸出手,光凝的手掌穩定而充滿邀請的意味,“我就是你今晚最好的向導。你愿意接受我的引導嗎?”

他遲疑著,那雙還噙著淚水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只修復一新的泥塑玩具,最終,慢慢地、堅定地,將他小小的手放入了我的掌心。

“謝謝你……先生。”

“不,”我合攏手掌,握緊他稚嫩的手指,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也謝謝你,雨浩。謝謝你的信任。”

夢的向導之旅,就此正式開啟。

他充滿了好奇,不停地發問,我則耐心地一一解答:

“先生先生,這些小人為、為什么會自己動呀?”

“因為這里是夢呀,在夢里,一切皆有可能。”

“那……那天上飛的,是很大的氣球嗎?”

“不,那是還在學習飛翔的小龍。”

“可、可龍不應該是很大很威風的嗎?它們怎么看起來……胖胖的?”

“因為這里的伙食特別好,它們過得很開心,心寬自然體胖啦。”

“那為什么先生您……樣子一會兒看起來很高大,一會兒又有點模糊呢?”

“因為夢嘛,總是有點變幻無常的。這很正常。”

——而我始終未曾說出口的是:

雨浩,這或許并非你人生傳奇的開篇,卻是我易銘,在這異世真正存在的起點。

我將以此殘破之魂,陪你一路走下去,

直至你羽翼豐滿,強大到不再需要這場庇護之夢的那一天。

算是一種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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