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西市，喧囂鼎沸。

賣炭郎弓著腰，推著獨輪車在人群中艱難穿行。炭灰混著汗水，在那張蠟黃的臉上劃出幾道渾濁的痕跡。唯有偶爾抬眼的瞬間，那雙過于清亮冷靜的眸子，才會泄露一絲不協。

“新鮮的炭咧——便宜賣！”嗓音粗嘎，是刻意壓低的嘶啞。

目光卻如鷹隼，飛快地掃過市集每一個角落。她要找的人，就在這里。西市暗處，藏著一位手藝足以亂真的人皮匠，姓薛，人稱薛老癩。

突然，前方一陣騷動，人群驚呼著避讓。數騎黑衣玄甲的禁軍悍然沖入市集，為首者勒馬高呼：“奉旨查拿逆黨！封鎖四門，所有人等，原地受檢！”

鐵蹄踏碎攤販，貨物散落一地。肅殺之氣瞬間沖散了市井的喧囂。

蘇凝意心頭劇震，幾乎要將袖中的瓷瓶捏碎。這么快？她立刻低下頭，將身形縮得更緊，推著炭車往更擁擠的腌臜處挪動。

憑著記憶中模糊的線索，她拐進一條堆滿爛菜葉和污水的窄巷，直到巷底一扇低矮歪斜的木門前。門板油膩，上面用石灰歪歪扭扭畫著個不起眼的王八。

她急促叩門，三長兩短。

里頭毫無聲息。身后的馬蹄聲和呵斥聲越來越近。

“薛老癩！開門！是瘸腿張五引薦！”她壓低聲音。

門內終于傳來窸窣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只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她。“張五死三年了。”

“所以是他的鬼魂叫我來的！”蘇凝意立刻接上下一句。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佝僂矮小、頭頂癩疤的老頭將她猛地拽進去，瞬間關門落栓。

屋內昏暗，充斥著古怪的皮質和藥水氣味。四壁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臉”。角落里，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玩著幾個皮影小人，穿著不合身的舊衣裳，眼神卻有種異于常人的沉寂。

“外面怎么回事？”薛老癩聲音嘶啞，透著緊張，下意識地將身子擋了擋那小男孩的方向。

“禁軍拿人，查逆黨。”蘇凝意快速說道，抹了一把臉上的炭灰，“我需要一張臉，一個替身。立刻就要。”

薛老癩瞇著眼看她，忽然冷笑：“蘇家的小姐？呵，你這生意，是要掉腦袋的。”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角落的孩子。

“做，或許活。不做，”蘇凝意指尖寒光一閃，匕首已抵在薛老癩喉間，“現在就得死。”

薛老癩喉結滑動：“……小老兒這還有個孩子要養活……你得加錢……”

“黃金百兩。先付三十，事成后七十。”蘇凝意拍出金票。

薛老癩眼睛一亮：“……倒是有個剛做好的……只是眉眼還需改改……”

“要快！”門外，軍士的呼喝聲和砸門聲已清晰可聞，“查這邊！開門！”

蘇凝意將金票塞進他手里：“還有藏身的地方嗎？”

薛老癩一把抓過金票，猛地推開墻角一個破舊木柜，后面竟是一個暗格。“快進去！別出聲！”他同時快步走到那小男孩身邊，看似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實則帶著一絲強硬，將他往更深的角落推了推。

蘇凝意立刻閃身躲入。

幾乎就在同時，砰的一聲，木門被粗暴踹開。

“官爺！官爺何事啊？”薛老癩的聲音變得卑微而驚惶。

“查逆犯！可有生人來過？”

“沒有沒有！小老兒這兒就做些皮貨生意，帶著個遠房侄孫糊口，哪敢藏人啊……”

腳步聲在屋內來回走動。蘇凝意屏住呼吸。

忽然，一名軍士停在了木柜前。“這里面是什么？”

“官爺，就是些破爛，沒什么……”

“打開！”

“這……真的都是……”

“滾開！”

柜門被猛地拉扯，蘇凝意的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哇——嗚嗚嗚——”角落里的那個小男孩忽然放聲大哭起來，聲音響亮而充滿稚氣的恐懼，“叔公……怕……阿夜怕……”

這哭聲讓那軍士動作一頓，煩躁地扭頭看去。

“頭兒！這邊發現一個地窖！”外面傳來高呼。

那軍士啐了一口：“晦氣！走！”他轉身大步離開。

腳步聲和孩子的哭聲漸漸遠去。暗格中的蘇凝意，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許久，外面的喧囂漸漸平息。木柜被拉開，薛老癩那張驚魂未定的臉出現：“走了……暫時安全了。”他身后，那小男孩“阿夜”已經止了哭聲，坐回角落，手里捏著皮影，一雙過于漆黑沉靜的眼睛，安靜地看向蘇凝意。

蘇凝意心頭莫名一跳，無暇細究。

她鉆出來，盯著薛老癩。薛老癩咽了口唾沫，快步取出一個扁平的木盒。

打開。里面是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是她了……昨夜病死的丫頭……”薛老癩開始熟練地調配藥水，“得趕緊改……”

蘇凝意坐下，閉上眼，任由那冰涼的面具覆蓋在臉上。角落里，那男孩“阿夜”依舊安靜地玩著皮影。

不知過了多久。

“好了。”薛老癩道。

蘇凝意睜開眼，看向銅鏡。鏡中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帶著怯懦和凄苦的美麗臉龐。

完美。

她開口，發出的竟是略帶沙啞的少女聲線。

“夠了。”蘇凝意站起身，“剩下的錢，在老地方。若我事成，再加一倍。若我敗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薛老癩和那孩子，“你最好祈禱沒人知道你做過這張臉。”

薛老癩身子一抖，連連點頭，幾乎是將她往外推。

蘇凝意不再看他，重新裹上粗布衣衫，弓起背，推起炭車，拉開了木門。

在她身后，門即將關上的瞬間，她似乎感覺到，角落里那道沉靜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的背上。

門合攏了。

門外，天色漸晚。她推著車，步履蹣跚，混跡在稀疏的人流中，朝著國子監的方向走去。

而與此同時，那間昏暗屋內。

薛老癩長舒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擦著汗：“總算走了……這殺頭的買賣……”

角落里，那五歲模樣的男孩“阿夜”緩緩站起身。他走到桌邊，目光落在那盛放面具工具的木盒上，伸出小手，指尖掠過那些冰冷的器具，動作間沒有絲毫孩童的笨拙。

他抬起眼，看向緊閉的房門，那雙漆黑眸子里，再無半分懵懂，只剩下深沉的、與他稚嫩面容截然不符的冰冷銳利。

他低聲開口，聲音依舊是清脆的童音，語調卻平緩冷靜得令人心驚：

“蘇凝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希望你的運氣，比本王好些。”

薛老癩聞言，身子猛地一僵，駭然看向那孩子，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神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不敢多問。

蕭玄夜低頭，看著自己如今這雙幼小稚嫩、卻連稍重皮影都難以久持的手，眼中掠過一絲深切的屈辱與冰封的恨意。皇兄那杯“慶功酒”的滋味，他永世難忘。

另一邊，一騎快馬瘋了一般沖出西市，直奔皇城。

馬上騎士，身著禁軍服制，背上負著赤羽。

宮門重重洞開。騎士滾鞍下馬，一路狂奔，直至御書房外，被內侍攔住。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

騎士喘息如牛，高舉赤羽：“急報！發現蘇逆之女蘇凝意蹤跡！于西市出現后……再次失蹤！”

御書房內，燭火通明。

一身玄色常服的蕭璟辰正臨摹著一幅字帖，筆鋒凌厲如刀。

一名黑衣暗衛無聲地跪在下方。

“陛下，相府已查抄，蘇衡羈押天牢。但其女蘇凝意……不知所蹤。”

蕭璟辰筆下未停：“一個弱質女流，能逃到哪里去？”

“臣等無能。已封鎖全城，嚴加搜捕。”

筆鋒微微一頓，一滴濃墨污了宣紙。

蕭璟辰放下筆，拿起素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

皇帝抬起眼，眸深似海，“朕這位蘇老師，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但他養出的這個女兒……不簡單啊……她可是能隔著棋盤，贏走朕貼身玉佩的才女。”

他的目光掃過空蕩的殿宇，想起那已成焦炭的弟弟，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快意。障礙，總要一一清掃干凈才是。

“繼續找。挖地三尺，也要給朕找出來。”

“活要見人，”他語氣微頓，指尖捻著玉佩的穗子，聲音沉了下去，

“死，要見尸。”

暗衛領命消失。

御書房內重歸寂靜，唯有燭火噼啪作響。蕭璟辰走到窗邊，望著沉沉夜色，目光幽深，仿佛已看到那不安分的棋子，正走向他精心布下的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