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的紅榜像道刺眼的傷疤，貼在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林微的名字在理科排名里縮在中間，數學那一欄的數字被紅筆圈得觸目驚心——62分。

“你爸出差前特意叮囑，讓你這次數學必須上70。”母親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帶著飯菜的熱氣和不易察覺的火藥味，“我已經給你報了周末的補習班，王老師的兒子就是去年靠他補進重點大學的。”

林微攥著書包帶的手在發抖，書包里的速寫本像塊滾燙的烙鐵。早讀課時江翊塞給她的便簽還在里面——“數學考砸了別擔心，我給你整理了錯題本，比王奶奶的電視機說明書好懂”。

晚自習的鈴聲像催命符。林微眼神直直地盯著數學卷子上的紅叉。蘇曉冉戳她的胳膊，往她手里塞了顆巧克力：“別愁了，江翊剛才在走廊被李老師叫去訓話，說他語文作文又寫跑題了，題目《溫暖》，他寫‘籃球擦網時的聲音很溫暖’，笑死人了。”

林微的嘴角剛要揚起，就被后門傳來的腳步聲壓下去。母親抱著一摞練習冊站在門口，李老師跟在后面，表情尷尬：“林微媽媽說想來看看你的學習狀態……”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母親把練習冊“啪”地拍在桌上，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寫著“高考數學沖刺140”，“你同桌江翊數學多少分？”

林微的指甲掐進掌心：“132。”

“那你呢？”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62分？還天天躲在那個破畫室里！”她突然伸手去翻林微的書包，速寫本像受驚的鳥一樣飛出來，畫著籃球場、舊畫室、還有……江翊講題時的側臉。

“畫畫畫！你就知道畫這些沒用的！”母親的手指劃過那些畫頁，突然狠狠一撕——江翊投籃的背影裂成兩半，舊畫室的月光被扯成碎片。林微撲過去想搶，卻被母親推倒在椅子上，“從今天起，不準再碰這些破爛！”

練習冊砸在地上的聲音蓋過了她的哭喊。林微看著散落一地的碎紙，像看著自己被踩碎的影子。后門的風灌進來，吹起一片畫紙，輕飄飄地落在走廊里——那是她畫了很久的星空，此刻像被揉皺的眼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教室的。只記得江翊站起來想攔母親，被李老師拉住，走廊盡頭的窗戶映出她通紅的眼睛。

舊畫室的門鎖早就壞了。林微跌坐在蒙著灰布的石膏像旁，風從破窗鉆進來，卷起校服的衣角，像只無家可歸的蝴蝶。

“這里有人嗎？”

林微猛地抬頭，江翊舉著手機站在門口，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手里還攥著個籃球，大概是剛從操場過來，球衣上沾著草屑。

“你怎么來了？”林微的聲音啞得像砂紙。

江翊沒說話，蹲下來張開手掌，是一張張畫紙碎片。

“我媽以前也撕過我的獎狀，”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小學時我得的籃球比賽獎狀，她覺得影響學習，全給燒了。”

林微愣住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江翊，眼里沒有了平時的跳脫，只剩下沉沉的夜色。

“后來我就把獎狀藏在籃球架的夾層里，”他撿起那張被撕成兩半的投籃背影，試著對齊邊緣，“我爸說，有些東西看起來碎了，其實粘起來還能用。”他從口袋里摸出卷透明膠帶，笨拙地往紙上粘，“就是可能會留疤。”

膠帶在紙上拉出銀色的痕跡，像道丑陋的補丁。林微看著他認真的側臉，突然笑出淚來：“你粘反了。”

“啊？”江翊低頭一看，果然把膠帶的粘性面朝上，粘了滿手紙毛。他也笑了，用手背蹭鼻子，“其實我也不太會弄這個，平時都是陳宇飛幫我粘球鞋。”

他把粘好的畫放在窗臺上，他的手很輕，像怕碰疼那些畫。

“我媽說，女孩子學理科才有出路，”林微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她說畫畫是浪費時間，可我一畫畫，就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江翊在她身邊坐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我爸又出差了。”

林微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他總說賺錢是為了我，可我寧愿他在家吃我媽做的、咸得發苦的菜。”江翊望著遠處的教學樓，“他們好像都覺得，給我們安排好的路，就是最好的。可沒人問我們，想不想走。”

江翊把籃球遞給她：“砸兩下？挺解氣的。”

林微猶豫著接過球，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她學著江翊的樣子往墻上砸，第一下沒拿穩，球滾到石膏像后面；第二下砸在畫架上，驚飛了棲息在角落里的麻雀；第三下，她閉著眼用力砸出去——球撞在墻上，彈回來時被江翊穩穩接住。

“感覺好點沒？”他的額頭上滲著汗，鼻尖亮晶晶的。

林微點點頭，突然發現他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紙，是她早上塞給他的語文筆記，上面被他畫了個投籃的小人。“你的作文……”

“李老師說，雖然跑題，但比修電視機那篇有感情。”江翊撓撓頭，從口袋里掏出顆糖，“蘇曉冉給的，檸檬味，說吃了能讓人清醒。”

糖在嘴里化開時，林微突然想起母親撕畫時的表情，不是憤怒，更像是……恐慌。就像她怕自己的女兒，會變成她不認識的樣子。

“其實我畫的星空，是想送給你的。”林微小聲說，“你上次說，晚自習回家的路上，看不到星星。”

江翊的動作頓住了。他從背包里拿出個東西，是個鐵皮餅干盒，打開來，里面全是碎紙——是他被母親燒掉的獎狀殘骸，用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粘在一起。“這個送給你，”他把餅干盒塞進她手里，“裝你的畫，比書包安全。”

月光突然從云里鉆出來，照亮了餅干盒上的圖案——是個歪歪扭扭的籃球，旁邊寫著“江翊的寶藏”。

林微把粘好的畫放進餅干盒，聽見遠處傳來晚自習結束的鈴聲。

畫室里很靜，只有風穿過窗欞的聲音。林微看著江翊的側臉，在月光下像幅沒干透的素描。她突然覺得，那些被撕碎的畫，被否定的愛好，被壓抑的渴望，或許就像這畫室里的月光，看似破碎，卻總能找到縫隙，悄悄照進來。

那天晚上，他們在畫室坐到很晚。籃球被遺忘在角落，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林微第一次知道，那個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少年，心里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孤單。而江翊也第一次看到，那個總是安安靜靜的女孩，哭起來的時候，眼睛像蒙了霧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