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所居的中宮殿宇，通體以莊重肅穆的金紅二色為主調，遠非江硯舟和林晚辭那間空闊寂冷的石殿可比。

巨大的雕漆盤龍柱撐起高闊的空間，從金絲楠木所制的窗欞透進的陽光都似乎沉淀著厚重的權力之塵。空氣里面彌漫著一股奇異而厚重的甜香，仿佛是無數名貴香料堆疊點燃后的余燼，令人呼吸都帶著微滯感。

而這一場請安的禮儀，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漫長而無聲的酷刑。

林晚辭跪在冰冷的、磨得極其光滑的金磚地面上，這磚的來頭可不小，用極寒之泥晾三個月。也因此，晚辭的膝蓋早已失去了知覺，只剩下麻木的鈍痛如細密的針，不斷向上蔓延。

在她低垂的視線前方，是她身前稍靠右處的，屬于“江貴妃”的一片深紫色華服衣裾。那奢華的緞面上繁復盤踞的鸞鳳暗紋，在殿內流轉的光線下泛著冷漠而華麗的光澤。他跪著，身體保持著一種雕塑般的僵硬筆直。

龍紋寶座上坐著的，是這座森嚴宮殿名義上的女主人——謝皇后。

從林晚辭這個位置看過去，只看到對方那身華貴至極的明黃色鳳袍下擺，以及放在膝頭一只保養得極其精細、卻帶著冰冷僵硬感的玉手。皇后的聲音倒是清晰，音不高，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打磨后、被權力浸潤得圓潤無鋒的厚重感。

“陛下近來念著江貴妃的‘蘭息調’，昨兒在哀家這里還夸贊貴妃心思靈巧，最是解圣憂煩呢。”皇后的語調平和帶笑，仿佛是家常閑談，聽在耳中卻有一股無形的寒意滲入骨髓。

林晚辭敏銳地感覺到前方那片紫色衣裾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皇后提起“蘭息調”，那是什么？皇帝的喜愛？在這捧殺般的言語下，或許是深不見底的陷阱。

話題忽又轉開，皇后提到另一位品階稍高的妃嬪：“聽聞莊昭儀那方‘春澗暖’的墨，可是難得的珍品，陛下前些天還在御書房用了，直說甚合心意呢。”依舊是笑語溫和。

林晚辭的心卻沉了沉。這看似隨意的閑聊，暗中劃定了無形的靶心——皇帝的喜好。

在江硯舟之后提到別人，言語間那份對“蘭息調”的贊賞無形中就被削弱、淡化了。不動聲色的一擊，精準無比。

“好了，”皇后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說了這許久，哀家也乏了。來人，上茶點吧。”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殿中跪著的人群，聲音帶著高位者體恤下的威儀，“賜座。都坐吧。”

幾個穿著絳紫色宮服的、品階更高的妃嬪被宮女指引著起身，謹慎地坐到了靠前的錦墩上。林晚辭則與旁邊幾個位份同樣較低的妃嬪被示意留在原地等候。空氣凝固了片刻。林晚辭低垂著眼，看著那幾只擺放著青玉茶杯的黃楊木托盤被宮女小心地端了上來。托盤先呈至皇后面前。

謝皇后并未立刻去拿茶盞。她的目光在殿內緩緩掃視，最終落在了林晚辭身上。

一瞬間，林晚辭感到周身所有的空氣都被那只保養得宜的玉手攥住了，寒意自腳底瞬間直沖頭頂。

“這位便是新晉的林才人吧？”皇后的聲音忽然帶上了幾分初次相見的和煦，“哀家瞧著倒是個靈秀的。過來，替哀家把這盞茶呈給江貴妃。”

皇后身后的貼身掌事嬤嬤立刻垂首應了聲“是”，從旁側宮女所奉的托盤中，雙手穩穩地捧起一只極為貴重的定窯白瓷茶盞，小心地走了幾步，停在了林晚辭面前。

周圍的空氣瞬間繃緊到極限。所有目光，或隱晦或直白，都如同針尖般，齊刷刷刺在林晚辭身上。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在耳鼓里沉悶地撞擊。

她盯著眼前那盞茶。剔透的白瓷胎壁上，繪著的幾尾紅鯉在裊裊水汽中似乎正不安分地游弋扭動。茶湯的顏色呈現出一種過于濃郁的深棕褐色。熱氣蒸騰上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若有似無的草藥氣息，極其淡薄，隱沒在殿內原本就存在的厚重熏香里，若非她精神高度集中到極致，幾乎無從分辨那股極其細微的異樣。

“謝娘娘恩典。”林晚辭強迫自己冷靜，聲音努力平穩。她伸出手，動作極為緩慢謹慎，手指避開托盤邊緣，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白瓷茶盞。滾燙的觸感從杯壁傳來，灼燒著指尖的皮膚。那杯茶于林晚辭而言并非很重，但托在掌心如同端著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林晚辭的每一步邁出都像踩在薄冰上，膝蓋的疼痛早已被巨大的警惕覆蓋。她能感受到殿內所有的目光都黏在自己背后，沉重如鉛。明明距離江硯舟所跪的位置不過短短幾步，卻如同隔著萬丈深淵。終于走到他身側。跪在冰冷金磚上，林晚辭將手中的茶盞遞出。

在眾人的注視下，她緩緩抬頭迎上江硯舟的視線。她看到他異常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底深處壓抑的幽光，沉得如同無月之夜的寒潭。那雙屬于現代人的、充滿冷靜審度的眼睛，此刻正死死攫住她手中的茶盞，銳利得如同即將刺出劍鞘的寒刃。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紫色華袖的襯托下白得有些詭異，輕輕搭在了茶盞的另一側邊緣，冰冷而穩定。

林晚辭微微低頭，維持著恭敬的姿態，但在茶盞微不可察地轉過去一點時，壓低的、幾乎只有氣流掠過唇齒的聲音滑出：

“茶色深褐有異，嗅到輕微草腥。”聲音快而清晰，“皇后在引入局。小心。”

最后一字吐出之際，她感覺手指猛地一松。她心想：糟糕！這下真完蛋了得！

好在的是，江硯舟反應迅速到林晚辭還沒完全緩過神來，便已經穩穩地接過了那只茶盞。他冰涼的指尖在她手上停留了不到一瞬，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力道，隨即毫不停留地收回。

江硯舟雙手捧著那杯來自皇后“厚恩”的茶盞，動作沉穩，深紫色的廣袖下垂，紋絲不動。他微微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掩映下，神情莫測。就在那滾燙的杯沿即將觸及他蒼白的唇瓣時，動作卻極其自然地、不易察覺地停滯了一下。幾根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托舉的角度，杯口微微傾斜，一股極其細小的水線如同被巧妙引導著，咻地一下從杯盞邊緣無聲無息地滑落。沒有滴在任何顯眼的衣料上，而是精準無比地沁入了地上那鋪著的厚重深色絨繡毯中，迅速消匿無蹤。

那動作流暢自然得如同禮儀的一個微小延伸，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整個動作發生在他躬身行禮的瞬間，完美地融入了整個謝恩的流程中。

“臣妾，謝皇后娘娘恩賜。”江硯舟的聲音響起，比剛才在中宮請安時更加低啞緊繃，帶著一種異常滯澀的質感，仿佛每一個字都從喉嚨深處生生刮過。

那盞被巧妙處理過的茶杯，被他穩穩地放回了身旁宮女重新捧上的托盤里。杯底落在托盤發出細微一聲輕響。

皇后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之上，似乎并未察覺這轉瞬即逝的細微之處，面容依舊平靜無波：“嗯，下去吧。”語氣平淡。

“皇后在引入局。”林晚辭的警告和他瞬間的判斷吻合。無論那杯茶里是什么，絕不能入口！那看似平靜的絨毯下，他剛剛倒掉的絕不僅僅是一點茶水。

空氣里那股無形的緊繃似乎隨著茶盞被放回而散去了一點點。然而，一場更精心策劃的殺局，早已在這富麗堂皇的水榭之下悄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