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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余燼

燈盞內的黑色油脂無聲地消耗,那枚深褐藥丸化開的余力也在緩緩消退。幽藍的火焰不再如之前那般穩定凝實,開始出現細微的、預示著衰竭的搖曳。光芒覆蓋的范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黑暗如同窺伺的獸群,耐心地、一寸寸地重新蠶食著店鋪的角落。

溫度再次下降,空氣中那令人不安的窸窣聲和冰冷的檀腥氣似乎又開始在遠處的黑暗里悄悄凝聚。

“準…準備好了嗎?”趙三河壓低聲音,喉結緊張地滾動,將京云洲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試圖將他撐起。京云洲全身重量壓下來,讓他一個趔趄,傷口被牽扯,昏迷中的京云洲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悶哼,眉頭死死擰緊。

圓心趕緊用瘦小的肩膀頂住另一邊,雙手仍死死捧著那盞越來越沉的油燈,幽藍的光芒映著他慘白流汗的小臉。“好…好了!”

燈焰又猛地向下矮了一截,跳動得更加急促!光芒僅能籠罩住他們三人腳下方寸之地,周圍的黑暗里仿佛有無數雙眼睛驟然亮起。

“走!”趙三河再無猶豫,低吼一聲,咬著牙,幾乎是將京云洲拖拽起來,踉蹌著沖向那扇早已破碎的店門。

圓心緊隨其后,高舉油燈,那微弱的幽藍光芒如同風暴中最后一葉孤舟,拼命驅趕著試圖合攏的濃稠黑暗。

踏出店門的瞬間,陰冷的夜風裹挾著血腥和廢墟的氣味撲面而來。巷道深不見底,兩旁是黑黢黢的、沉默的屋舍輪廓,像一排排蹲伏的巨獸。遠處隱約還有官兵搜查的呼喝和火把的光亮,卻仿佛隔著一個世界般遙遠。

“東邊!兩條巷!”趙三河喘著粗氣,辨明方向,拖著京云洲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京云洲的腳拖在地上,在塵土中劃出斷斷續續的痕印。每一下顛簸都讓他昏迷中發出痛苦的抽氣,鮮血再次從繃帶下滲出。

圓心努力舉著燈,小小的手臂酸麻刺痛,但他不敢放下。燈光搖曳,只能照亮腳下幾步的路,兩側的黑暗中,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始終如影隨形,甚至能聽到某種濕滑之物拖過地面的細微聲響,不遠不近地跟著。

第一條巷子很快穿過,空無一人,只有風聲。

手中的燈焰再次劇烈晃動,顏色開始變淡,仿佛隨時都會熄滅!那蒼茫的暖意已微弱到幾乎感受不到。

“快!快!”圓心帶著哭腔催促。

趙三河目眥欲裂,拼盡全身力氣拖著京云洲沖進第二條巷子。目光瘋狂掃過兩側——破敗的屋檐,緊閉的窗欞,雜物堆……

有了!

巷子中段,一扇歪斜的破木門上,赫然掛著一只被風雨侵蝕得幾乎只剩骨架的破舊斗笠!

“是那里!”趙三河如同瀕死之人看到水源,爆發出最后的氣力沖過去。

就在他們撲到門前的剎那——

圓心手中那盞油燈,幽藍的火焰猛地向上最后一次竄起,爆出一星微弱卻刺目的光芒,隨即——

徹底熄滅。

最后的溫暖和光亮消失了。

沉重的黑暗瞬間從四面八方徹底吞沒了他們!刺骨的陰冷和濃郁的邪異氣息如同冰水當頭澆下!

“吱呀——”

幾乎在燈滅的同時,那扇掛破斗笠的木門,竟從里面被猛地拉開了一條縫隙!

一只枯瘦、蒼白、指甲縫里滿是泥垢的手伸了出來,一把攥住了離得最近的、幾乎嚇傻的圓心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將他連同他攙扶的京云洲猛地向內拽去!

趙三河駭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就想揮刀,卻聽到門縫里傳出一個蒼老、急促、壓得極低的嗓音:“想活命就快進來!點燈招來的東西不止一撥!”

這話如同冷水澆頭,趙三河瞬間明白這不是襲擊,而是接應!他再不猶豫,借著那拉力,奮力將京云洲和自己一同撞進了門內!

“砰!”

木門在他們身后被猛地關上,發出一聲巨響,似乎還傳來了落栓的聲音。

絕對的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三個人粗重混亂的喘息聲,以及濃得化不開的、灰塵和霉菌混合的沉悶氣味。

拽他們進來的那只手松開了。

黑暗中,響起輕微的摩擦聲,一點昏黃如豆的光芒亮起,是一盞極其簡陋的小油燈被點燃了,燈焰如蛇信般搖曳,勉強照亮了方圓幾步。

持燈的是一個佝僂著背、頭發灰白稀疏、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的老嫗。她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眼神渾濁卻帶著一種異常的警惕和精明,正上下打量著癱倒在地、不省人事的京云洲,又掃過驚魂未定的趙三河和圓心。

“嘖,”她撇了撇嘴,聲音沙啞,“傷成這鬼樣子,還能喘氣,命真硬。”她用腳尖踢了踢京云洲垂落的手,那手里還死死握著那柄未出鞘的古刃?!斑€帶著這晦氣東西……”

她抬起眼,昏黃的光線下,那雙老眼銳利得驚人,盯住趙三河:“‘巡夜’的烏鴉讓你們來的?”

趙三河一愣,隨即意識到她指的是那個神秘人,連忙點頭:“是…是一位戴兜帽的大人指點……”

老嫗哼了一聲,似是了然,又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你們運氣好,碰上老婆子我還醒著。把他拖到里邊墻角去,別死在我門口。血味太重,瞞不過鼻子靈的?!?

她指了指黑暗的深處,那里似乎堆著些干草。

趙三河和圓心如蒙大赦,連忙合力將京云洲拖到墻角安頓。老嫗則端著那盞小油燈,開始在緊閉的門窗縫隙間仔細檢查,不時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嘴里低聲咒罵著:“……一群殺千刀的不安生……盡惹麻煩……”

店鋪之外。

破碎的門洞像一張沉默的怪嘴。

那盞維系最后秩序的油燈熄滅后,濃郁的黑暗并未立刻涌入吞噬一切。

反而陷入了一種更加詭異的、暴風雨前的死寂。

幾片破碎的紙錢被陰風卷著,在門外的空地上打著旋。

遠處官兵的火把和喧嘩聲,不知何時,早已徹底消失。

仿佛整條巷子,連同周圍的區域,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喧鬧的京城中悄然“割裂”了出去。

只有最深沉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淀在此處。

等待著。

而在那條錯誤的密道深處,冰冷詭異的檀香氣已濃稠到如同實質。

師叔蜷縮在角落,身體僵硬,連顫抖都不能。

因為他感覺到,一雙“眼睛”,

一雙冰冷、漠然、絕非人類的“眼睛”,

正在極近的距離,

“看”著他。

不是看他的皮肉,不是看他的骨骼,

而是在“看”他顫抖的靈魂深處,那一點點即將徹底熄滅的、屬于“生”的殘火。

他的戲,他的偽裝,他十幾年的躲藏,在這一刻,蒼白可笑得像一張被雨水打爛的廢紙。

他連發出最后一個音節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有意識深處,最后盤旋著京云洲那蒼白染血的臉,和那句冰冷的——

“戲,演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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