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陰沉得像塊浸飽了水的灰布。京云洲沒帶任何武器，只讓圓心跟著，兩人一前一后走上通往鎮(zhèn)子的土路。空氣粘稠悶濕，壓得人胸口發(fā)沉。

鎮(zhèn)口那棵老槐樹盤根錯節(jié)，樹冠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濃蔭。樹底下，果然擺著個寒酸的地攤，幾塊發(fā)黑的獸骨，幾捆蔫頭耷腦的干草，還有一個豁了口的陶罐，里面插著幾根羽毛。攤子后面，靠著樹干坐著個老人，正如王大所說，須發(fā)皆白，潦草得像一團被風吹亂的雪，破舊衣袍空蕩蕩掛在干瘦的身架上，正閉著眼打盹，懷里抱著個油光發(fā)亮的紅葫蘆。

怎么看，都像個潦倒困頓的老乞丐。

京云洲腳步停在攤前三步外，沉默地看著。圓心跟在他身后，心跳莫名加快，手心里沁出薄汗。

那老人似乎睡得很沉，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時間一點點過去，街市上的嘈雜仿佛被隔絕開來。就在圓心幾乎以為對方不會醒時，那老人忽然咂了咂嘴，眼皮顫了顫，慢悠悠睜開。

一雙眼睛。

圓心呼吸一窒。那絕不像一個垂暮老人的眼睛，清澈，明亮，深處卻像蘊著亙古的星河，又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懶散，只一眼，就仿佛能把人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他的目光在京云洲身上掃過，沒停頓，隨即落在圓心臉上，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幾顆黃牙：“喲，還有個女娃娃。心思倒是比旁邊那塊木頭活絡(luò)點，可惜，膽子小，腸子彎彎繞繞太多，自己絆自己。”

圓心臉頰猛地一熱，像是被無形的手戳破了心事。

京云洲上前半步，擋在圓心身前，聲音沉靜無波：“老先生賣的什么藥？”

老乞丐嘿嘿一笑，拍了拍懷里的紅葫蘆：“藥？老頭子這兒只有治肚餓的‘西北風’，和灌懵腦殼的‘糊涂湯’，娃娃你要哪種？”他眼睛瞇起來，像只老狐貍，“倒是你倆，一個煞氣纏身，冤債沒清；一個魂不守舍，根基飄搖。嘖嘖，湊一塊兒，倒是一出絕妙的好戲。”

京云洲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臉上卻依舊沒什么表情：“看來老先生生意清淡，只好給人看相度日了。”

“看相？那是江湖騙子糊口的玩意兒。”老乞丐嗤笑一聲，伸出一根臟兮兮的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老頭子我，只看‘勢’。地勢，財運，死生之勢。”他目光重新落回京云洲臉上，帶著點戲謔，“比如現(xiàn)在，就有一股‘官非血光’之勢，繞著你們這倆娃娃打轉(zhuǎn)，濃得化不開喲。”

圓心后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京云洲沉默了片刻，忽然從懷里摸出一小塊碎銀，彎腰放在地攤上那堆干草藥旁邊。“既如此，請教老先生，這勢，如何解？”

老乞丐看都沒看那銀子，只是拿起那個紅葫蘆，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發(fā)出滿足的嘆息。一股劣質(zhì)辛辣的酒氣彌漫開來。

“解？”他抹了把嘴，嘿嘿直笑，“干嘛要解？勢這東西，就像水，堵不如疏。官非血光，聽著嚇人，用好了，也是潑天的富貴敲門磚。”他晃著葫蘆，醉眼朦朧地瞥著京云洲，“就看你……敢不敢開門，有沒有那副好牙口，吞不吞得下了。”

他話里有話，機鋒暗藏。

京云洲站在原地，山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底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不再看那老乞丐，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像是透過那厚重的云層，看到了更遠、更洶涌的東西。

許久，他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冰冷，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猶豫的決絕。

他什么都沒再說，對著那老乞丐，極輕微地頷首致意，然后轉(zhuǎn)身，拉住圓心的手腕。

“走。”

圓心被他拉著，踉蹌跟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老乞丐又靠回了樹干上，閉著眼，像是從未醒過，只有那只油亮的紅葫蘆在他懷里，隨著哼唱般的小調(diào)，輕輕搖晃。

直到走出很遠，鎮(zhèn)子的喧囂重新涌入耳朵，圓心才感覺那陣無形的壓迫感稍稍褪去。她看著京云洲冷硬的側(cè)臉，忍不住小聲問：“他……到底是什么人？”

京云洲腳步未停，目光望著前方蜿蜒的土路，聲音低沉，融在風里：

“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看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