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歸處

第二天下午，林墨獨自開車去了老城區。陰槐巷已經被圈進拆遷范圍，巷口立著“施工重地”的牌子，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棟沒拆完的破樓歪斜地站著，像掉了牙的嘴。

那棵老槐樹還在，只是樹干上纏滿了麻繩，旁邊停著輛起重機。幾個工人正在收拾工具，準備明天一早動工。林墨走過去，摸了摸粗糙的樹皮，樹干上還留著當年他挖過的痕跡，只是早已被新的樹痂覆蓋。

“師傅，這樹明天就移走？”他遞了根煙。

工人接過煙點上：“是啊，移到植物園去。這樹有年頭了，據說民國時就有，得小心著點?！彼噶酥笜涓帲白蛱焱诟鶗r還挖出半只破鞋，扔在那邊的垃圾堆里了，不知道誰又撿走了?！?

林墨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垃圾堆里堆著碎磚和爛木頭，陽光照在上面，泛著灰撲撲的光。

等到天黑，工人都走了，他才翻墻進去。月光比三年前更淡，巷子里彌漫著灰塵和朽木的味道。他走到槐樹下，拿出帶來的鐵鍬，在樹根原來的位置挖了個小坑。

把半只布鞋放進坑里時，指尖碰到布料，忽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鞋里動了動。他想起陳半仙的話，抓出一把糯米撒在鞋上，然后開始填土。

土蓋到一半，鐵鍬忽然碰到個硬東西。他心里一動，放慢動作挖開，是塊巴掌大的青石板，石板下蓋著個小小的陶甕。

打開陶甕，里面沒有尸骨，只有一疊泛黃的紙，用紅繩捆著。借著手機光展開，是幾張民國時期的借據，借款人寫著“蘇晚”，債主的名字讓林墨瞳孔驟縮——那名字和他妻子奶奶的名字一模一樣。

他忽然想起妻子說過，她奶奶家祖上是做綢緞生意的，后來敗落了，具體的事老人從不肯多提。

借據的日期，正好是民國二十六年。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是用朱砂寫的：“鞋分兩半，魂分兩處，永不得合?！?

林墨的手開始發冷。原來當年的債主，竟然是妻子的祖上。他們不僅逼死了蘇晚，還把她的鞋劈成兩半，一半埋在樹根，一半塞進棺木，用符咒鎮著，就是為了讓她魂魄離散，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難怪蘇晚找了這么多年的鞋。她要找的不只是物件，是被生生劈開的魂魄。

他把借據放進陶甕，和半只布鞋一起埋好。點燃三炷香，插在土里。香煙裊裊升起，在月光里散開。

“對不起?！绷帜珜χ嗤恋吐曊f，“當年的債，是我家人欠的。現在還給你了。安心去吧。”

香燒到一半時，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塵，繞著槐樹根打了個旋。他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水汽蒸發的聲音。

等到香燃盡，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老槐樹。樹干沉默地立在那里，枝椏在夜風中輕輕晃動，像是在告別。

回去的路上，車里的土腥氣漸漸散了。到家時，妻子正抱著女兒在客廳等他，女兒看到他，伸出小手要抱抱。他接過女兒，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里那塊懸了很久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第二天，林墨又收到一個快遞，還是那個木匣子，里面卻空了，絨布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鞋印。他把木匣子扔進垃圾桶，轉身時，看到女兒正指著窗外笑，院子里的石榴樹開花了，火紅的花瓣落在草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后來，他再也沒做過關于陰槐巷的夢。偶爾從新聞里看到老城區改造完成的消息，配圖是片嶄新的居民樓，再也找不到陰槐巷的痕跡。

只是有時，女兒會拿著蠟筆在紙上畫些奇怪的圖案——歪歪扭扭的樹干，長長的影子，還有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阿姨，手里牽著半只鞋子。林墨看到了，也只是笑笑，摸摸女兒的頭：“畫得真好?！?

有些故事，或許不需要徹底遺忘。像老槐樹的影子，像半只布鞋的余溫，它們會變成生活里的一道淺痕，提醒著你，這世間除了陽光，還有月光照過的地方，藏著不為人知的悲歡。而那些悲歡，終究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