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來得比預想的更快。李秀梅拖著疲憊的身軀推開出租屋的門時，陳國強正蹲在墻角修理電動車。他布滿血痂的手掌反復擰著螺絲，工具箱里的扳手和鉗子散落一地，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屋內的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混著藥味與機油的腥氣，風扇在頭頂“咯吱咯吱”轉著，卷起幾片飄落的傳單——那是樓下房產中介新貼的租房廣告，紅字標著“房租漲價300元起”。
“你又在折騰這破車？”李秀梅的嗓音帶著沙啞的疲憊，白大褂的衣角還沾著急診室的血跡，“明天停單，修好了又能怎樣？”她瞥見丈夫膝蓋上滲血的紗布，喉頭一哽，卻硬是咽下了后半句的關切。話音未落，風扇突然停轉，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蟬鳴聒噪不休，仿佛在嘲笑這困頓的處境。
陳國強猛地抬頭，眼底的焦躁與委屈在瞬間迸發：“不修車，難道等著餓死嗎？你當護士累，我就輕松了？”他摔下扳手，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響驚得窗臺上的仙人掌微微一顫，幾粒黃沙從花盆邊緣簌簌落下，“房租漲三百，罰款兩百，你還敢跟我說‘輕松’？”他的聲音顫抖著，喉結上下滾動，仿佛有千言萬語被卡在喉嚨里，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空氣驟然凝固。李秀梅攥緊手中的病歷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急診室護士長今日的刁難在腦海回放——“小李，這個月績效扣二十分，再出紕漏就調你去后勤！”她咬住嘴唇，將眼淚憋回眼眶，轉身摔上門沖進廚房。水龍頭“嘩啦”作響，她用力搓洗著沾血的雙手，肥皂泡沫在盆里泛起又破滅，像極了他們一次次被碾碎的希冀。水槽邊擱著一張照片，是去年女兒在幼兒園畫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線條勾勒出小餐館的模樣，彩筆涂鴉的“爸爸媽媽的小店”字樣邊緣已微微卷起，那是她藏在圍裙口袋里的珍藏。
夜色漸深，陳國強蜷在折疊椅上翻看外賣群里的消息。屏幕藍光映著他凹陷的臉頰，黑眼圈在眼下暈成青紫。群里有人抱怨平臺抽成又漲了，有人咒罵惡劣天氣里的刁難客戶。他煩躁地刷著頁面，突然一條消息跳入眼簾：“XX社區推出創業扶持政策，餐飲類補貼最高兩萬！”手指懸在轉發鍵上，他轉頭望向廚房——妻子正對著窗外的夜色出神，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片，月光在她肩頭投下斑駁的陰影，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
“梅子，你看這個。”他輕聲喚道，將手機遞過去。李秀梅接過，屏幕上的字句讓她瞳孔微縮。記憶突然閃回：去年女兒生日時，小丫頭用蠟筆在紙上畫了一家餐館，歪歪扭扭寫著“爸爸媽媽的小店”。“媽媽當廚師，爸爸收錢錢！”稚嫩的笑聲仿佛仍在耳畔回蕩。她轉頭看向丈夫，陳國強眼中燃起的光，讓她想起初到這座城市時，兩人在路燈下啃饅頭，卻笑著說“總有一天要開自己的館子”。窗外的月光透過破舊的紗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在地面交疊成一片模糊的溫暖。
“我們……真能行嗎？”她嗓音顫抖，指尖撫過手機屏幕上“補貼”二字，仿佛觸碰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甲邊緣因常年掰安瓿瓶而留下細小的裂痕，此刻在屏幕光線下泛著微弱的白。陳國強深吸一口氣，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的繭子蹭過她指尖的傷口：“總比等死強。”窗外，雨后的夜空終于透出一縷星光，照在兩人交疊的手掌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那星光微弱卻執著，像極了他們此刻顫抖的希望。
次日清晨，李秀梅趁著交接班空隙，悄悄溜進護士站查政策細則。電腦屏幕前，她心跳如擂鼓，指尖在搜索框里輸入“社區創業扶持”。頁面加載的間隙，她瞥見墻上貼著的值班表——自己下周仍有三個夜班。但政策頁面跳出的那一刻，她屏住了呼吸：餐飲類補貼需提交詳細計劃書，且優先幫扶困難家庭，但申請截止日期僅剩十天。她迅速截圖，將文件存入手機，轉身時差點撞上護士長。
“小李，慌慌張張的像什么樣子？”護士長蹙眉道，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如刀般銳利。她穩住呼吸，低頭道歉，掌心已沁滿冷汗。回到更衣室，她從儲物柜深處翻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那是她當年考護士資格證時的學習筆記，此刻扉頁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創業相關的關鍵詞：衛生許可、消防檢查、菜品定價……筆跡重疊處，隱約可見被淚水暈開的墨痕。
陳國強這邊，騎手群里那位轉行開早餐車的老騎手私信了他。對方發來攤位照片：熱氣騰騰的包子籠前，顧客排著長隊，晨光為蒸騰的白霧鍍上金邊。“兄弟，別在平臺耗了，自己干才是出路！”對方的話語樸實有力，還附上了采購二手設備的聯系方式。他攥緊手機，想起女兒畫里的餐館，想起妻子昨夜眼里的光。午后的陽光斜照進出租屋，他翻出藏在床底的鐵盒——里面是兩人省吃儉用攢下的兩萬塊錢，紙幣邊緣已微微泛黃，最上面一張還夾著女兒用彩色鉛筆寫的“加油”紙條，稚嫩的字體歪歪扭扭，卻讓他眼眶發熱。
傍晚，兩人在折疊桌前攤開所有資料。李秀梅的手機亮著政策文件，陳國強的筆記本上記滿了老騎手傳授的經驗，甚至還畫著簡易的攤位布局圖。墻上的日歷撕到了8月18日，房租截止日只剩一周。陳國強忽然起身，從衣柜深處翻出那件壓箱底的廚師服——那是他五年前在餐館打工時穿的，領口還留著油漬洗不掉的痕跡，袖口處縫著妻子當年繡的“國強”二字，針腳歪斜卻格外用力。
“秀梅，我們干吧。”他將廚師服輕輕鋪在桌上，布料褶皺里藏著無數個為別人端盤子的日夜，“就算賠了，至少，咱們試過。”聲音沙啞卻堅定，喉結上下滾動，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千鈞思量。李秀梅的眼眶泛紅，她望向丈夫，仿佛看見三年前那個在路燈下攥著她手的年輕人。她點頭，喉間的哽咽化作一聲堅定的“好”。淚水滑落，滴在政策文件上，洇開一小片濕潤的墨跡，像一朵倔強的花。
出租屋的燈光在夜色中亮起，像一盞倔強的燈塔。窗臺的仙人掌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刺尖上凝結的露珠，映出兩人伏案寫計劃的影子，模糊卻堅定。樓下傳來房東王嬸的吆喝聲：“月底再不交房租，可就要清東西啦！”聲音尖銳如刀，卻再沒能刺破這方寸燈光中的微光。兩人筆尖沙沙作響，仿佛在書寫著與命運的和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