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臨時王府徹底吞沒。唯有書房一隅,燭火頑強地跳躍著,在夙焱蒼白的面孔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
門被粗魯?shù)刈查_,裹挾著一身寒氣和泥土味的夙云癡旋風(fēng)般沖了進(jìn)來,臉上混雜著興奮與未褪的驚悸。
“殿下!殿下!俺又挖到個怪東西!”他嗓門壓低了,卻依舊難掩激動,像個獻(xiàn)寶的孩子,將那個鼓囊囊、沾著泥點的皮口袋小心翼翼捧到夙焱面前。
夙千雪正為夙焱更換額上降溫的帕子,見狀柳眉微蹙:“云癡,怎的如此毛躁,驚擾了殿下……”她話音未落,卻見輪椅上的夙焱倏然睜開了眼。
不是平日那種疲憊的、需要極力維持清明的睜眼,而是一種驟然被極其強烈的、同源的氣息所驚動的蘇醒!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毫不起眼的皮口袋,瞳孔深處,那兩簇幽暗的火焰再次不受控制地燃起,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熾烈!他一直虛握著手帕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
“拿……過來。”他的聲音異常沙啞,帶著一種近乎饑渴的急促。
夙云癡被殿下這從未有過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解開皮口袋的系繩。
就在袋口松開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卻磅礴的波動猛地擴散開來!書房內(nèi)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沉重!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案幾上那些賬冊紙頁無風(fēng)自動,嘩啦啦作響!
夙千雪和夙云癡同時感到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與壓抑!那是一種面對浩瀚星空、無盡深淵時的渺小與恐懼!
夙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咳嗽,而是某種內(nèi)在的、激烈的共鳴與沖突!他額角青筋暴起,臉色在蒼白與潮紅之間急劇變換,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
他死死咬著牙,伸出那只蒼白修長、此刻卻繃緊如鐵的手,猛地探入皮口袋中,一把抓住了那顆混沌珠子!
入手冰冷死寂,那股萬物歸墟的意念如同冰潮般再次試圖沖垮他的神智!
但這一次,夙焱沒有退縮。
他懷中的那尊小鼎,無需催動,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暗金色光芒,將他整個手掌連同那顆珠子一同包裹!鼎身嗡鳴不止,表面的古老紋路瘋狂流轉(zhuǎn),仿佛活了過來!
小鼎與珠子之間,產(chǎn)生了遠(yuǎn)超在地窟時的強烈共鳴!它們像失散萬古的兄弟,激烈地碰撞、交融、對抗!
夙焱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紅的血絲,但他眼底的光芒卻越來越盛,越來越亮!
他能感覺到,體內(nèi)那沉寂了多年、如同死火山般的根基最深處,某個被強行撕裂、近乎枯萎的角落,在這兩股同源卻迥異的力量刺激下,竟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無比的……悸動!
就像嚴(yán)冬凍土下,一顆被判定死亡的種子,忽然抽搐了一下。
雖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雖然隨之而來的是全身經(jīng)脈如同被寸寸碾碎般的劇痛,但那種悸動,是生機!是十七年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徹底死寂的廢墟之下,可能還埋藏著一點未曾泯滅的火星!
“殿下!”夙千雪看到他吐血,臉色煞白,想要上前。
“別動!”夙焱猛地抬手制止她,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與那兩件神秘之物的對抗與融合之中。
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和一種奇異的興奮而微微痙攣。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共鳴才緩緩平息下去。小鼎的光芒內(nèi)斂,珠子的寂滅感也被暫時壓制,安靜地躺在他掌心。
夙焱脫力般向后靠去,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臉色白得嚇人,唇角的血跡卻艷得驚心。
但他看著掌心那顆混沌珠子的眼神,卻亮得駭人,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看到了無盡黑暗盡頭一絲微光的眼神。
“云癡……”他喘息著,聲音破碎不堪,“這東西……從哪里……來的?”
夙云癡早已看呆了,聞言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將地底靈脈洞窟的情形說了一遍。
“靈脈……核心……咳咳……”夙焱劇烈咳嗽起來,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而詭異,“好……好得很……”
他緊緊攥住那顆珠子,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握住了一枚足以炸毀一切的恐怖炸彈。
“千雪。”
“奴在!”夙千雪急忙應(yīng)道,心還懸在嗓子眼。
“名單……加快……”夙焱的聲音微弱下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必須更快!更快地掌控焱州,更快地揪出敵人,更快地……找到能撬動這死局的力量!
這珠子和小鼎,是希望,也是更巨大的危險。它們的氣息方才爆發(fā),絕對瞞不過某些存在的感知!
風(fēng)暴,真的要來了。
從他握住這顆珠子開始,就再也無法回頭。
劇痛與極致的消耗如同潮水般退去,將夙焱殘存的意識卷入無盡的黑暗深淵。他不再能感知到輪椅的冰冷,書房燭火的搖曳,甚至聽不到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只有沉淪,不斷向下沉淪。
直到一點微光亮起。
那并非溫暖的光明,而是一種冰冷的、亙古不變的、如同寂滅星辰余燼般的微光。他“看”到自己懸浮在一片無垠的虛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虛無,唯有前方,矗立著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輪廓。
那并非具體的形態(tài),更像是一切“終結(jié)”概念的凝聚。僅僅是“注視”,便讓夙焱的意識體幾近崩散,一種比死亡更冰冷、比虛無更空洞的大恐怖攫住了他全部的存在。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軀干,只剩下最純粹的“感知”在戰(zhàn)栗。
【……執(zhí)念……】
一個意念,并非聲音,直接在他意識最深處響起。古老、蒼茫、疲憊,帶著億萬載歲月沉淀下的死寂。那意念掃過他,如同掃過一粒塵埃。
【……竟還未曾徹底湮滅……薪火……竟選擇了如此殘破的容器……】
那意念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波動。夙焱無法理解,卻能感受到那波動中蘊含的、足以輕易碾碎星辰的偉力。
破碎的畫面隨之強行涌入他的“視野”:
他看到蒼穹碎裂,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巨爪撕開世界屏障;看到神圣的殿堂崩塌,神祇的殘軀從云端墜落,金色的神血化為腐蝕大地的酸雨;看到魔影嚎叫,身軀卻在某種無形的力量下寸寸化為飛灰;看到古老的星辰接連熄滅,如同被吹散的燭火;看到輝煌的文明在瞬間化為斷壁殘垣,幸存者掙扎哀嚎,最終被蔓延的死寂吞噬……
神在隕落,魔在崩解,星辰在死去,文明在終結(jié)……這是一場席卷諸天萬界、無人可以幸免的黃昏末日!
【……黃昏……并非終結(jié)……而是……輪回的必然……清洗……與……新生……】
那禁忌存在的意念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漠視一切的冰冷。
【……夙……執(zhí)念纏繞……逆流而上……違逆時序……自取滅亡……】
【……焱……焚盡殘軀……點亮死局……微末薪火……妄圖傳承……可笑……】
【……夙焱……】
當(dāng)這兩個字被那存在以意念吐出時,夙焱感覺自己的靈魂核心都被狠狠觸動,仿佛這兩個字本身就蘊含著某種沉重的、他無法承載的因果和命運!
【……執(zhí)念之薪火……逆時之傳承……你的存在……本身……即是悖論……】
【……既是棋子……亦是……變數(shù)……】
那存在的意念開始變得模糊、遙遠(yuǎn),周圍的虛空開始劇烈波動,那冰冷的微光也逐漸黯淡。
【……看清你的枷鎖……亦要看清……你手中的……刃……】
【……時間……不多了……浩劫……將至……】
最后一道意念如同驚雷炸響,隨即,一切景象轟然破碎!
“呃——!”
夙焱猛地彈坐起來,仿佛溺水之人終于浮出水面,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瞬間浸透重衣!
眼前是熟悉的書房頂棚,燭火依舊跳動,窗外夜色深沉。
剛才那一切……是夢?
不!
那冰冷的注視,那末日般的景象,那直抵靈魂的意念,還有周身經(jīng)脈殘留的、仿佛被那恐怖意念洗禮過的灼痛與奇異悸動……都真實得可怕!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左手,靜靜躺著那尊暗金色流光內(nèi)斂的小鼎。
右手,則緊握著那顆混沌死寂的珠子。
此刻,這兩件東西在他感知中已截然不同。它們不再是模糊的寶物,而是承載著沉重得令他窒息的歷史與因果的鑰匙!
神級至寶!真正的、蘊含著一絲紀(jì)元黃昏之謎、甚至可能與那禁忌存在相關(guān)的神級至寶!
而他的名字……夙焱……
夙,是執(zhí)念,是逆流而上,是違逆時序的自取滅亡?
焱,是薪火,是焚盡殘軀點亮死局,是微末的傳承?
他的存在,是悖論?是棋子?也是變數(shù)?
巨大的信息沖擊著他的認(rèn)知,父皇母后為他取名時那深藏悲憫與期望的眼神,十七年來病痛纏身、根基盡毀的絕望,此刻仿佛都有了另一種殘酷的注腳。
“殿下!”夙千雪被他的驟然驚醒嚇到,看到他慘白如紙、冷汗涔涔卻又眼神駭亮的樣子,心焦如焚,“您怎么了?可是又不適?”
夙云癡也緊張地湊過來:“殿下,是不是那破珠子有問題?俺這就把它扔回地底去!”
夙焱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他們擔(dān)憂的臉龐,最終落在跳躍的燭火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算計,也不再是病弱的疲憊,而是一種沉淀了無盡沉重、卻又燃燒起一絲瘋狂火光的復(fù)雜神色。
他慢慢攥緊了手中的珠子和鼎,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斬釘截鐵的意味:
“不。”
“它不是問題……”
他頓了頓,仿佛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卻又重逾千鈞。
“它是答案。”
“也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