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著半塊青玉佩的木盒在帆布包里硌著腰，像塊沒燒透的炭。楊維軍靠在火車硬座上，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鐵軌撞擊的“哐當”聲里，總摻著點細碎的貓叫，忽遠忽近——他知道那是幻覺，卻還是忍不住攥緊了包帶，指節泛白的地方，正好對著包里桃木劍的方向。
凌晨三點零七分，火車駛進隧道。黑暗漫進來的瞬間，他聽見帆布包“咚”地響了一聲，像有東西在里面翻了個身。緊接著，那個老人的聲音貼著耳朵鉆進來，帶著股鐵銹味：“血……不夠……”
他猛地拉開包鏈，手機電筒的光掃過桃木劍——劍身上的黑血不知何時變得濕潤，正順著紋路往下淌，在帆布上洇出個暗紅的印，形狀像只攤開的手。而那半塊青玉佩，正卡在劍穗和劍柄中間，斷裂的邊緣嵌進木頭里，像要長在一起。
“到底要什么血？”他對著劍低吼，聲音在空蕩的車廂里發飄。鄰座的大叔被驚醒，揉著眼睛看他：“小伙子，咋了？做噩夢了？”
楊維軍搖搖頭，把包往懷里摟了摟。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這把劍不會說話，畫里的鐘馗不會說話，那個老人的聲音，從來只說半截話。但他隱約猜到了“血”指的是什么，太爺爺的紙條、祠堂的棺材、畫中滲血的眼睛……所有線索都繞著兩個字：血親。
他的血。
火車到站時天剛蒙蒙亮。縣城的站臺上飄著細雨，打在臉上涼颼颼的。他沒回家，直接打了輛三輪車往祠堂趕——司機是個本地人，聽說他要去拆遷區的老祠堂，咧著嘴擺手：“不去不去，那地方邪性得很！前陣子挖地基挖出棺材，燒的時候火里全是貓叫，嚇死人！”
“加錢。”楊維軍摸出錢包，手指在錢上抖了抖。
司機盯著錢看了半晌，終于咬咬牙：“就送到路口啊，里面我不進。”
祠堂在拆遷區的最深處，斷壁殘垣間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雨水打在碎磚上，濺起的泥點里，總混著點黑灰，像燒過的紙。他踩著積水往里走，帆布鞋濕透了，冰涼的水順著腳踝往上爬，像有貓爪在撓。
祠堂的正門塌了一半，門框上的“鐘氏宗祠”匾額裂成了三塊，中間的“氏”字掉在地上，被踩得陷進泥里。跨門檻時，他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截斷裂的石碑，青灰色的石頭上，刻著個模糊的“鎮”字下半部——和他畫中斷碑的彎鉤正好對上。
找到了。
他蹲下身，手指摳著碑石邊緣的泥。雨越下越大，砸在石碑上“噼啪”響，濺起的水珠里，映出個穿黑袍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
楊維軍的后背瞬間繃緊。他沒回頭，手機電筒往旁邊掃——泥地里散落著些燒剩的香燭，還有半截紅繩，上面纏著幾根黑色的貓毛，濕噠噠地粘在地上，像沒拔干凈的根。
“是你嗎？”他對著影子的方向輕聲問，聲音被雨聲吞了一半。
影子沒動。風吹過斷墻，發出“嗚嗚”的響，像有人在哭。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挖石碑。泥很軟，帶著股腐味，挖了沒幾下，指尖就碰到了硬物——不是石頭，是塊金屬，圓環狀的，上面纏著點布料的殘片。
是太爺爺的銀鐲子！
鐲子上的“鐘”字被磨得發亮，斷裂的地方嵌著點骨頭渣，沾著的黑泥里，混著些朱砂的紅。他把鐲子攥在手里，和包里的青玉佩比對——玉佩的“馗”字、石碑的“鎮”字、鐲子的“鐘”字，拼在一起正好是“鐘馗鎮”。
三樣東西，終于湊齊了。
就在這時，帆布包又響了。這次不是“咚”的一聲，是“嘶啦”的裂帛聲。他慌忙拉開包，看見桃木劍正往下滲血，劍穗纏著的地方，帆布被腐蝕出個洞，黑血順著洞往下滴，落在石碑的“鎮”字上。
石碑突然震動起來。
不是輕微的顫，是劇烈地抖，像有東西要從地里鉆出來。斷壁上的碎磚“嘩啦啦”往下掉，砸在地上濺起更多的泥點——那些泥點落地后，全變成了貓的形狀，綠幽幽的眼睛，弓著的背，圍著他慢慢轉圈。
“餓……”老人的聲音從地底鉆出來，混著石碑震動的“嗡嗡”聲，“補……補魂……”
楊維軍突然明白了。太爺爺的紙條說“碑缺一，魂難聚”，不是說石碑少了一塊，是說“鐘馗鎮”三個字缺了“魂”——銀鐲子是“鐘”之魂（太爺爺的血親之物），青玉佩是“馗”之魂（畫中鐘馗的根基），而這半塊石碑的“鎮”之魂，需要……
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剛才挖石碑時被碎玻璃劃了道口子，血珠正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桃木劍上，被劍身瞬間吸了進去。
“就是這個。”他咬著牙，把流血的手指按在石碑的“鎮”字上。
指尖觸到石碑的剎那，一股灼熱的吸力傳來，像被烙鐵燙著。他想抽回手，卻被牢牢吸住，血順著“鎮”字的刻痕快速流淌，把整個字填成了紅色。
石碑的震動突然停了。
雨也停了。
陽光不知何時穿透了云層，照在斷壁上，映出滿地的貓形泥點——那些泥點正在融化，變成水汽蒸發，空氣中彌漫著股淡淡的檀香，和祠堂供香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松開手，“鎮”字的刻痕里，血已經凝固成了暗紅色，和畫中鐘馗黑袍的顏色一樣。而那半塊石碑，邊緣開始發光，慢慢浮起來，朝著他的方向移動，最后輕輕落在他的帆布包里，和銀鐲子、青玉佩挨在一起，發出“叮”的輕響。
包里的桃木劍，不淌血了。劍身上的黑血變成了金色，像有陽光藏在里面。
“成了？”楊維軍喘著氣，后背的衣服濕透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他站起身，轉身看向剛才影子站的地方——那里空無一人，只有泥地上多了串腳印，很大，像穿了雙不合腳的鞋，一直延伸到祠堂深處的偏殿。
偏殿的門沒鎖，虛掩著，門縫里透出點微光。
他握緊帆布包，慢慢推開門。
偏殿里堆著些沒燒完的祭品，香燭、紙錢、還有個掉了漆的牌位，上面寫著“鐘公諱德昌之位”——是太爺爺的名字。牌位前的供桌上，擺著個畫架，上面繃著張泛黃的宣紙，紙上畫著半張鐘馗像，青灰色的臉，左手按劍，正是他畫的那副《鐘馗夜巡圖》的上半部分。
畫的右下角，蓋著個朱印，印文是“德昌手制”。
太爺爺也畫過這幅畫。
楊維軍的心臟像被攥緊了。他走到畫前，發現畫中鐘馗的胸口有個洞，邊緣參差不齊，像被人用手撕過。而洞的位置，正好對著他畫中鐘馗拎著黑影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自語。太爺爺當年畫這幅畫，不是為了鎮邪，是為了補魂——用畫把自己的魂困在里面，好鎮壓“黑貓過尸”的怨氣。可畫沒完成，他就死了，魂沒補全，怨氣才跑了出來，纏上了作為血親的自己。
畫架旁邊的木箱里，放著些畫具，硯臺里的墨還沒干，發著股陳腐的腥氣。他伸手摸了摸墨汁，指尖沾著點暗紅，和他剛才滴在石碑上的血一模一樣。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對不對？”他對著牌位說，聲音有點發顫。
牌位沒動靜。但供桌下，突然傳來“喵”的一聲，很輕，像只剛出生的小貓。
他蹲下身，掀開供桌布——底下藏著只黑貓，很小，剛斷奶的樣子，正縮在角落里發抖，綠眼睛里全是恐懼。貓的前爪上，沾著點朱砂，和畫中黑貓爪尖的顏色一樣。
是畫里跑出來的那只？還是……
小貓看到他，沒躲，反而慢慢蹭過來，用頭蹭他的褲腿，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他摸了摸貓的背，毛很軟，帶著點溫熱——是活的。
帆布包里的青玉佩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扔了。他掏出來一看，玉佩上的“馗”字正在發光，和太爺爺畫中鐘馗的眼睛一樣亮。
老人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很輕，像嘆息，又像釋然：“歸位了……”
楊維軍把小貓抱起來，放進帆布包。小貓很乖，蜷在包里不動，只露出個腦袋，綠眼睛看著他，像在道謝。
他收拾好太爺爺的畫具和牌位，走出偏殿時，陽光正好照在祠堂的斷壁上，把“鐘馗鎮”三個字的影子投在地上，拼成了一塊完整的石碑。
返程的火車上，他做了個夢。夢里，太爺爺穿著黑袍，站在祠堂的畫架前，手里拿著畫筆，正在補畫中鐘馗胸口的洞。他身后，蹲著只黑貓，綠眼睛亮晶晶的，正舔著爪子上的朱砂。
“好好看著它。”太爺爺轉過身，臉上帶著笑，青灰色的皮膚在夢里變得很溫和，“別讓它再餓了。”
他想問“它是誰”，卻怎么也張不開嘴。
醒來時，火車剛到站。帆布包里的小貓動了動，發出“喵”的一聲。他拉開包鏈，看見小貓正舔著桃木劍上的金紋，而那半塊青玉佩，已經和太爺爺的銀鐲子、石碑碎片粘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塊完整的令牌，上面刻著“鐘馗鎮”三個字，金光閃閃的。
回到出租屋時，天已經黑了。客廳里的《鐘馗夜巡圖》還掛著，畫中鐘馗的眼睛不再流血，青灰色的臉上帶著點笑意，胸口的黑影變成了一只蜷縮的小貓，綠眼睛亮晶晶的，和帆布包里的小貓一模一樣。
地板上的貓爪印不見了，酒精洇開的痕跡也消失了，只有畫前的供桌上，三支香還在燃著，香灰直直地落，積成了個小小的山。
楊維軍把帆布包里的令牌放在供桌上，令牌剛碰到桌面，畫中鐘馗就微微頷首，像在行禮。緊接著，那個老人的聲音最后一次響起，很輕，很暖，像奶奶哄他睡覺時的語調：“睡吧……關燈睡……”
他按滅了客廳的燈，抱著帆布包走進臥室。小貓從包里跳出來，蜷在他的枕頭邊，發出“呼嚕呼嚕”的聲。
窗外的后巷里，再也沒有貓叫了。
但他知道，這不是結束。
太爺爺的畫只畫了一半，他的畫補全了黑影，卻還有太多謎團沒解開——《鐘馗寶相譜》的來歷、畫中黑影的真身、那個在垃圾場見過的“鐘馗”……
他摸了摸枕頭邊的令牌，冰涼的石頭上，仿佛還殘留著祠堂的陽光。明天，他要去舊貨市場問問那本線裝書的來歷，要去張大媽家賠只新的貓，要把太爺爺的畫和自己的畫拼在一起，看看完整的《鐘馗夜巡圖》，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黑暗里，小貓的綠眼睛亮了亮，輕輕蹭了蹭他的手。
畫中的鐘馗，似乎也笑了笑。
夜還很長，但這一次，楊維軍不再害怕了。因為他知道，有些東西，不是來害他的，是來等他的。等他補全那幅畫，等他解開那個跨越了兩代人的結，等他真正明白“鐘馗鎮”三個字，到底意味著什么。
而那半塊青玉佩上滲出的血，此刻正順著令牌的紋路，慢慢往上爬，在“鐘馗鎮”三個字的邊緣，畫出一道淺淺的金邊，像個沒完成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