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秀閉著眼，能清晰地感覺到李天富小心翼翼地將褥子邊角掖好，動作輕柔，生怕讓她有半點不適。他的呼吸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力，靠近時，身上還有剛才從外面帶回來的、陽光和塵土的氣息。

這細(xì)致入微的照顧，曾是讓她沉溺的溫柔鄉(xiāng)，如今卻像細(xì)針一樣扎在她心上，提醒著她那份最終變質(zhì)了的“好”，以及那碗苦瓜湯的滋味。

她不能沉溺，更不能心軟。

“我沒事，”王春秀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刻意拉遠的距離，“就是累了，想靜靜。孩子……孩子讓媽先看著吧。”

李天富愣了一下，覺得今天的媳婦兒格外不同。具體哪里不同，他又說不上來。好像……更沉靜了，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東西，看他的時候，不像以前那樣帶著依賴和笑意，反而有種審視的冷漠。他歸結(jié)于生產(chǎn)太耗心神，女人剛生完孩子都這樣。

“成，那你好好歇著，啥也別想。”李天富憨憨地笑了笑，又把被子給她仔細(xì)蓋好，“媽看著孩子你放心。餓不餓？我去食堂給你打點粥？或者你想吃啥，我出去買。”

“不餓，你先出去吧，我睡會兒。”王春秀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她現(xiàn)在需要空間，需要理清腦子里亂糟糟的線團。仇恨是清晰的，目標(biāo)是明確的——保護好女兒，讓自己強大，讓父母安享晚年。但具體每一步該怎么走，面對這個尚且“無辜”的李天富，她又該如何自處，都需要冷靜規(guī)劃。

李天富看著她的背影，撓了撓頭，心里那點因為添丁進口的興奮勁兒被一股莫名的忐忑壓下去些許。他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病房，帶上了門。

門外，岳母王桂芝正抱著小外孫女輕輕哼著歌，見他出來，壓低聲音問：“秀兒睡了？”

“嗯，說累了，想靜靜。”李天富湊過去，又忍不住戳了戳閨女的小臉，那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里又軟和起來，“媽，辛苦您了。”

“辛苦啥，我大外孫女，怎么看都看不夠。”王桂芝笑瞇瞇的，隨即又嘆了口氣，“秀兒這回受大罪了，你得多上心。女人坐月子是頂頂要緊的事，落下的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

“我知道，媽，您放心。”李天富連忙保證。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走廊長椅上坐著的一個男人，那人正對著手腕上一塊不走字的手表發(fā)愁，用手指使勁敲打著表蒙子。

這畫面像顆小石子投進李天富心里，漾開了一圈漣漪。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家里窮，爹有塊老上海表，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后來不走了，爹舍不得扔，也找不到人會修，就用紅布包著收在抽屜最里頭，時不時拿出來摸摸，唉聲嘆氣。

現(xiàn)在日子好了點，結(jié)婚都要求三轉(zhuǎn)一響，戴表的人越來越多了。國產(chǎn)的上海、海鷗，進口的梅花、英納格，甚至還有更稀罕的……這東西金貴，嬌氣，容易出毛病。壞了怎么辦？國營鐘表店修理部排長隊，態(tài)度還不一定好，而且很多老師傅的手藝……唉。

獨一份的營生……獨一份的……

他眼神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有了！”

王桂芝被他嚇了一跳：“干啥呢一驚一乍的，別嚇著孩子。”

“對不起媽，我想到個事兒。”李天富壓低聲音，眼睛發(fā)亮，“媽，您說，現(xiàn)在戴手表的人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是啊，可不是么，你爸那老破表都換新的了。”王桂芝附和道。

“表這玩意兒精貴，容易壞！壞了咋辦？國營店不好修，排隊排死人！”李天富越說越興奮，“我聽說南方那邊，特別是海城，有那種私人開的鐘表修理鋪，手藝好，收費還比國營的合理，生意火得不得了！”

他越琢磨越覺得這條路子對。他這人手巧，坐得住，以前廠里機器出點小毛病，他都能琢磨著修好。收音機吱吱響，他拆開弄弄也能好。修表這活兒，精細(xì)是精細(xì)，但原理是不是也差不多？都是里頭那些齒輪卡簧的事兒？

“媽，您說，我要是去學(xué)學(xué)修表，回來也支個攤兒，怎么樣？”李天富眼里閃著光，“就在百貨大樓邊上，或者電影院門口，人多！現(xiàn)在搞對象，結(jié)婚，誰不想要塊好表？壞了不得急死？我手藝要是好，速度快，價格公道，肯定有人來找我！”

這活兒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看起來還體面，關(guān)鍵是投入不大！一套好點的工具，一些常見的配件，再弄個玻璃柜子就行了！比其他那種需要本錢、還得擔(dān)驚受怕爛手里的買賣穩(wěn)當(dāng)多了！

王桂芝聽了，仔細(xì)想了想：“修表？這倒是門手藝活，聽著是挺靠譜。可你跟誰學(xué)去？這手藝一般不外傳吧？”

“我想辦法！”李天富信心滿滿，“我可以先去國營修理部當(dāng)個學(xué)徒，哪怕不給錢，管飯就行，偷師學(xué)藝！或者……我去南方看看？找找機會？”他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找哪個朋友能搭上這條線了。病房內(nèi)，王春秀并沒有睡著。

門隔音不好，李天富壓著聲音卻難掩興奮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進來。

修表？

王春秀的記憶猛地被拉回很久以前。上輩子，李天富后來確實擺過修表攤！起因好像就是他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點皮毛，膽子又大，真有人找他修些小毛病。但他真正在城里修表圈里打出點名氣，甚至后來偶爾還會唏噓地提起，是因為一件事——他幫城里手藝最好、但脾氣也最古怪的鐘表老師傅“劉一眼”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劉一眼接了個活，一塊極其珍貴的進口藍寶石鏡面手表，表鏡裂了。這種配件國內(nèi)根本找不到，原廠送修耗時耗錢，表主又催得急。劉一眼自己嘗試打磨替代品，廢了好幾塊料都沒成功，急得嘴上起泡。是李天富，不知怎么靈光一閃，或者說膽大包天，找來個顏色質(zhì)地相近的啤酒瓶底，靠著在廠里磨零件的那點耐心和手感，硬是在小砂輪上一點點手工磨出了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弧形藍寶石“玻璃”，完美嵌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