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江湖上有句老話:千門八將,一百零八局,局局取命,滴水滾珠為最末,卻最險。
所謂“滴水滾珠”,取的是“一滴水墜玉盤,珠走盤停,水盡珠現”之意。布局者以滴水為餌,引珠自轉,待水干珠停,勝負已分。局中人只見珠滾,不知水涸,待回首,已傾家蕩產、肝腦涂地。
此局自前清雍正年間由“千門八將”之“提將”祖千秋創下,傳至民國,再由“反將”沈觀瀾補全。沈觀瀾一生只布此一局,便金盆洗手,遁入空門。
而今,此局在二十一世紀的上海灘,被一個代號“D”的年輕人重新翻開。
------六萬一千滴雨,落進一個人的一生
一、雨腳如麻,舊屋有風
上海,四月,雨絲斜織。
黃浦江邊的老洋房里,一盞黃燈,一張八仙桌,一壺雨前龍井。
“D”把三枚銅錢排在桌上,銅錢外圓內方,上鑄“康熙通寶”,磨得發亮。
對面坐著三個人。
第一位,是“提將”——負責開局,姓顧名西嶺,五十五歲,老千門,曾靠一副“仙人摘豆”騙過軍閥孫傳芳十萬大洋。
第二位,是“反將”——負責攪局,姓顧名東嶺,顧西嶺的親弟弟,比哥哥小兩歲,卻早生華發。
第三位,是“脫將”——負責收局,姓顧名南嶺,三兄弟里的老幺,三十七歲,擅口技,能在一分鐘內模仿十種方言。
顧氏三兄弟,江湖人稱“嶺上三雕”。十年前,他們聯手做局,逼得上海棉紗大王周靜庵跳樓,卷走銀洋八十萬。可從那以后,三人忽然銷聲匿跡,傳聞被仇家追殺,躲在法租界當寓公。
“D”用指尖輕敲銅錢,聲音清脆:“三位前輩,滴水滾珠最后一式‘珠停水盡’,你們可還記得?”
顧西嶺抬眼,眸子里渾濁得像黃浦江的潮水:“小輩,你手里拿的,是沈觀瀾的《千門補遺》?”
“D”笑而不答,只把書推過去。
那是一本民國三十六年石印本,封面殘破,扉頁有沈觀瀾手書:“滴水滾珠,局成之日,天地不仁。”
顧東嶺忽然咳嗽,咳得胸腔里像藏了面破鑼:“我們兄弟發過誓,此生不再碰千門。你走吧。”
“D”低頭,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里,是二十歲的顧西嶺,懷里抱著一個女嬰。女嬰左手腕,有一枚朱砂痣。
顧西嶺的手抖了。
“她叫顧小珠,今年二十七,在馬來西亞檳城開民宿。三個月前,她失蹤了。”
“D”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舊傷疤。
“我查過,綁她的人,是當年周靜庵的孫子——周默。”
屋里只剩雨聲。
顧南嶺先開口:“周默要我們重開滴水滾珠,替他爺爺報仇?”
“D”點頭:“他給你們兩條路。第一,七日內布成此局,騙一個人入局,輸光他全部身家;第二,他給顧小珠收尸。”
顧西嶺閉上眼。
三十年前,他們騙得周靜庵傾家蕩產,周靜庵從十六鋪碼頭跳進黃浦江,尸體三天后才浮上來。
如今,報應來了。
“目標是誰?”顧西嶺問。
“D”吐出兩個字:“杜漸。”
雨絲掠過老洋房的彩繪玻璃,被切割成細碎的棱形光斑,投在八仙桌上,像一局尚未落子的圍棋。銅錢的邊緣因為常年摩挲而溫潤,帶著顧西嶺掌心的汗腥與陳年煙草味。沈還把書推過去時,紙頁間抖落幾粒銀白的蠹魚糞,像極南洋珍珠的粉末。
顧西嶺的左手拇指缺了半截——那是當年在孫傳芳的刑房里留下的。他下意識把殘指藏進掌心,仿佛要把整段歷史也一并攥住。
二、杜漸
顧小珠在檳城開的民宿叫“一滴”。
清晨五點,她赤腳踩在柚木地板上,給門口的雞蛋花澆水。花是她親手種的,一共二十七株——她今年二十七歲。
手腕上的朱砂痣被晨光照得透亮,像一粒凝固的血。她總覺得自己忘記過什么:七歲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只殘存一句吳語童謠:“水做骨肉珠做魂。
杜漸,男,四十歲,上海灘新貴,做跨境數字貨幣生意,身家百億。
此人有個癖好:嗜珠如命。
他收藏了全世界最完整的“南洋白蝶貝珍珠”系列,共一百零八顆,編號從“001”到“108”,每顆都配有GIA證書。
其中編號“108”的珠子,直徑21.7毫米,被稱為“滴水觀音”,是杜漸的鎮宅之寶。
顧西嶺聽完,苦笑:“原來周默要我們以珠引珠。”
“D”補充:“杜漸下周三在‘云間’拍賣行預展他的珍珠,其中‘滴水觀音’壓軸。你們的局,就從這顆珠子開始。”
顧東嶺忽然問:“你為什么不自己布?以你的本事,何必找我們這些老骨頭?”
“D”望向窗外的雨:“因為滴水滾珠最后一式,需要一個‘魂將’——局眼。你們兄弟里,有人欠沈觀瀾一條命。”
顧西嶺的臉色變了。
三、舊債
1948年,上海。
顧西嶺還是“提將”,布“滴水滾珠”第一局,目標是上海青幫頭目黃金榮的賬房先生“老貓”。
那一局,需要一個孩子做“魂將”——假裝被老貓撞傷,引老貓入局。
顧西嶺從孤兒院領了個七歲的啞巴女孩,取名“小水滴”。
局成,老貓傾家蕩產,跳蘇州河。
可小水滴卻在逃跑時被車撞死,尸體被扔進黃浦江。
小水滴死前,手里攥著一塊糖,糖紙里包著沈觀瀾寫給她的字條:“來世做珠,不做水。”
顧西嶺一直記得。
“D”輕聲:“小水滴轉世,就是顧小珠。”
顧南嶺拍案而起:“放屁!你到底是誰?”
“D”摘下口罩,露出左臉一道疤——那是十年前,顧氏三兄弟在澳門設局,被一個年輕人破局時留下的。
“D”緩緩道:“我叫沈還,沈觀瀾的曾孫。”
四、童年
杜漸五歲那年,母親投河。
尸體打撈上來時,手里攥著一顆紐扣大小的珍珠。
父親告訴他:“那是你媽最后一件嫁妝。”
從此他堅信,珍珠可以留住人。
杜漸的別墅地下三層,恒溫恒濕,燈光像深海。
一百零八顆南洋白蝶貝珍珠嵌在黑色絲絨上,編號001到108。
“滴水觀音”被單獨供奉,罩在防彈玻璃里。
杜漸每天凌晨三點醒來,赤腳走下地庫,對著珠子說話:
“今天漲了三個點,你們高興嗎?”
五滴水滾珠,共七步。
第一步,“滴水”。
顧西嶺扮成南洋老華僑,攜“南洋白蝶貝珍珠”一百零七顆,求見杜漸。
他聲稱自己手里有編號“000”的珠子——傳說中比“滴水觀音”更早誕生的“母珠”。
顧西嶺以“南洋老華僑”身份出現,穿月白色香云紗,袖口用暗銀線繡著海浪。
杜漸注意到他左手缺了半截拇指,心里“咯噔”一下——那缺口像極珍珠上的瑕疵。
顧西嶺打開紫檀木匣,“母珠”躺在黑絲絨上,裂紋如淚。
杜漸忽然想哭。他想起母親躺在太平間,眼角也有一條干涸的裂紋。
顧西嶺在杜漸的書房看見一幅字:“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落款沈觀瀾。
他指尖發抖,因為那是他當年親手賣給沈觀瀾的贗品。
第二步,“引珠”。
杜漸果然上鉤,邀顧西嶺到“云間”拍賣行鑒珠。
顧西嶺展示“母珠”,珠子表面有一道天然裂紋,像一滴淚。
杜漸用十倍放大鏡看了一個小時,確認是真品。
顧東嶺扮的鑒定師噴了薄荷味的口氣清新劑。杜漸聞到,想起小時候母親嚼的綠箭口香糖。
第三步,“轉珠”。
顧東嶺扮成拍賣行鑒定師,暗示杜漸:若將“母珠”與“滴水觀音”配對,價值可翻十倍。
杜漸心動,但提出條件:必須用他全部身家做擔保,拍下“母珠”。
第四步,“覆水”。
顧南嶺出面,偽造了一份瑞士銀行保函,證明杜漸的數字貨幣資產可兌換成現金。
顧南嶺偽造的瑞士銀行保函上,印章用的是周默母親當年的婚戒——戒指內圈刻著“ZM 1947”。
杜漸深信不疑,將“滴水觀音”交給顧西嶺“配對”。
第五步,“珠走”。
顧西嶺用“假珠”調包“滴水觀音”,真珠被暗中運往檳城,交給周默。
杜漸手里的“滴水觀音”,變成了一顆高仿玻璃珠。
顧西嶺獨自在地下三層,對著假貨“滴水觀音”鞠了一躬:“對不起,我欠你一顆真的。”
第六步,“水盡”。
拍賣當日,顧西嶺突然失蹤,“母珠”不翼而飛。
杜漸報警,卻發現自己的數字貨幣賬戶被清空——顧南嶺的保函是假,賬戶早被周默的黑客團隊洗劫。
杜漸站在樓頂,手里攥著假珠子。珠子表面凝結了他掌心的汗,像極了一滴淚。
他想起母親投河前夜,給他煮了一碗桂花酒釀圓子,糖放多了,膩得發苦。
第七步,“珠停”。
顧小珠趕到樓頂時,杜漸已經跨過欄桿。
她喊:“我媽也叫小珠!她沒死,她逃去南洋了!”
杜漸回頭,眼里有光。
下一秒,風把他推了下去。
假珠子脫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黃浦江,連水花都沒濺起。
杜漸傾家蕩產,跳樓。
局成。
周默把顧小珠關在檳城升旗山上一棟殖民時期的別墅里。房間四壁雪白,只掛一幅字:
“來世做珠,不做水。”
周默每天傍晚六點出現,給她帶一束白色茉莉。他不綁她,不罵她,只說故事:
“我爺爺跳江那天,穿的是她縫的藏青長衫。長衫口袋里有一包糖,糖紙里寫著‘給阿默’。糖化了,紙黏在口袋上,摳不下來……”
講到第七天,周默忽然哭了:“我不報仇了。你走吧。”
他遞給她一張機票,目的地:上海。
飛機上,顧小珠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顆珠子,滾過漫長的黑暗隧道。隧道盡頭是一雙手,掌心紋路縱橫,像黃浦江的支流。那雙手把珠子放進一個嬰兒的襁褓,嬰兒腕上一點朱砂。
顧小珠回來了。
“D”——沈還——在顧家老宅等她。
“你到底是誰?”顧小珠問。
沈還遞給她一封信,是周默寫的:
“沈先生,顧氏三兄弟害死我爺爺,我本想以牙還牙。但你提醒我,冤冤相報何時了。顧小珠無辜,我已放人。至于杜漸,他當年靠洗錢起家,死有余辜。滴水滾珠,局成局破,不過一念。沈觀瀾的遺愿,是千門絕跡。你做到了。”
顧小珠看完,沉默良久。
她問:“你是我夢里那雙手嗎?”
沈還答:“不,我是把你放進襁褓的人。”
六顧氏兄弟的崩潰
1.顧西嶺
杜漸墜樓后,顧西嶺回到老洋房,從床底拖出一口樟木箱。
箱子里是二十七年來他給顧小珠買的生日禮物——
七歲的玻璃彈珠,八歲的貝殼風鈴,九歲的珍珠發卡……
他一件一件放進火盆,火舌舔舐珍珠發卡上的假鉆,發出“噼啪”脆響,像極骨骼斷裂的聲音。
2.顧東嶺
顧東嶺開始夢游。
他半夜走到外灘,對著江水比劃當年“仙人摘豆”的手勢。
一個巡警以為他要跳江,把他按在地上。
顧東嶺哭著說:“我不是騙子,我只是想讓我哥高興。”
3.顧南嶺
顧南嶺把舌頭咬破了,再也不能模仿任何人的聲音。
他在十六鋪碼頭擺了個攤,賣“珍珠奶茶”,每杯奶茶里放一顆真珍珠粉珠。
喝過的人都說,那粉圓珠咬開后,有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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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珠找到周默,周默遞給她一個U盤:
“里面是杜漸的全部資產,我一分沒動。你替我還給那些被杜漸騙過的散戶。”
顧小珠問:“你為什么信我?”
周默指了指她腕上的朱砂痣:“我爺爺說,有這顆痣的人,不會說謊。”
七、沈還
我叫沈還,還錢的還。
曾祖父沈觀瀾死前留下三樣東西:
一本缺頁的《千門補遺》;
一塊“母珠”的碎片;
一句遺囑——“千門之債,唯情難還”。
我曾以為“情”是親情,是顧小珠對顧氏兄弟的牽掛;
后來才懂,那也包括杜漸對珍珠的癡,周默對爺爺的愧,以及我對顧小珠……不敢命名的疼。
三個月后,上海進入梅雨季。
顧氏三兄弟在十六鋪碼頭,把《千門補遺》和“滴水觀音”一起扔進黃浦江。
顧西嶺問沈還:“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周默早就不想復仇?”
沈還答:“因為你們只有真的以為顧小珠會死,才會重開此局。千門之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欠下的債。”
顧東嶺笑:“那你呢?你布的局,算不算千門?”
沈還望向江面:“千門已絕,從今往后,只有還債的人。”
雨停了,黃浦江上浮起一串水泡,像一滴水墜入玉盤,珠走盤停,水盡珠現。
一年后,檳城“一滴”民宿。
顧小珠在院子里種新的雞蛋花,二十七株變成二十八株——多的一株,是沈還寄來的,花苞微紅,像一粒朱砂痣。
包裹里還有一顆珍珠,直徑21.7毫米,編號“108”。
珍珠下壓著一張紙條:
“滴水滾珠,水盡珠還。——沈還”
顧小珠把珍珠埋進雞蛋花樹下。
夜里,她夢見自己變成那顆珠子,滾過漫長黑暗,最后落進一雙嬰兒的小手。
嬰兒睜開眼,對她笑。
那一刻,她聽見黃浦江的潮聲,遠遠退去。
【后記】
“千門之局,終以無局為局。”
江湖再無滴水滾珠,只剩雨后的雞蛋花香,年復一年,在檳城的晨霧里輕輕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