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站在十字路口，空氣里飄著細密的雨絲。他剛從地下通道走出來，潮濕的霉味還黏在喉嚨深處。陳銳發來的數據包在加密頻道里安靜地躺著，那些附著人造血細胞的花粉圖像像冰冷的針，刺進他的認知。生物載體。活體實驗。這些詞在他腦子里盤旋，和雨聲混在一起。

他需要側寫。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兇手，而是針對這個正在呼吸間滲透進城市的系統。它如何運作？誰在控制？目的究竟是什么？他閉上眼，試圖將碎片拼湊起來——司法塔頂層的生態園、周深被篡改的死亡、失效的吸入器、杜平被迅速執行的判決、“天平”系統突然獲得的直接判決權、還有此刻正隨著富人們的呼吸進入血液的未知載體。

呼吸開始變得有些吃力。不是哮喘發作的那種物理性窒息，而是一種更深層的、心理上的擠壓感。他仿佛能“看見”那些微小的、精密的球形單元，搭載著來自高塔之上的指令，無聲地入侵。這感覺讓他胃里翻攪。

他睜開眼，試圖用現實的景象錨定自己。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暈開模糊的光團，行人撐著傘匆匆走過，車流緩慢移動，一切看起來只是又一個沉悶的雨夜。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背影。

一個穿著深色外套的男人，正站在街對面一家已經打烊的店鋪屋檐下，似乎在看光禿禿的櫥窗。身形高瘦，肩膀的線條，微微低頭的角度。

楚曦。

這個名字像電流一樣擊穿了林默的思維。那個冰藍色頭發、擁有異色虹膜的技術警監，那個用理性包裹一切、剛剛逼迫陳銳簽署了致命協議的男人，那個可能深諳“熵反轉”技術、甚至可能參與其中的人。

理性告訴林默這不可能是楚曦。楚曦此刻應該在司法塔，或者在技術分析室，絕不會出現在老城區邊緣這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但他的身體先于理性做出了反應。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瘋狂擂鼓，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呼吸驟然停止，不是哮喘，是純粹的驚駭導致的窒息。

那個背影動了一下，似乎要轉身。

林默的視野邊緣開始模糊、抖動。雨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頻的、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嗡鳴。街燈的光暈扭曲拉長，像是融化的金屬。

不再是潮濕的街道。空氣變得干燥，帶著昂貴的檀木香和一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花香——水晶淚。眼前是透明的穹頂，層層疊疊的翠綠植物葉片，銀邊的墨綠葉子近在咫尺，上面沾著閃爍奇異光澤的花粉。

劇痛。不是他的痛，是另一個人的。被強行固定的屈辱，數據線接入頸后的撕裂感，冰冷的憤怒和驚懼。

周深的感知碎片，如同沉船的殘骸，再次從他意識的深海里翻滾上來，瞬間將他淹沒。

他看見一只手，指節分明，穩定地操作著某種儀器，儀器連接著……

不。

林默猛地甩頭，試圖掙脫這突如其來的幻象。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襯衫，黏膩地貼在后背。他大口吸氣，卻吸不進足夠的氧氣，肺部發出嘶啞的哮鳴。他下意識去摸胸口的吸入器，指尖觸到那冰冷的金屬罐，卻又猛地縮回——那個被污染的裝置，本身就是陰謀的一部分。

街對面的那個男人轉過了身。

不是楚曦。

一張完全陌生的、平庸的、帶著些許困惑的臉。那人奇怪地看了一眼街對面這個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眼神空洞仿佛正承受巨大痛苦的男人，拉了拉衣領，快步走入雨中，消失在人行道盡頭。

幻覺。

林默的膝蓋發軟，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冰冷潮濕的墻壁才穩住身體。太陽穴突突地跳痛，右肩的舊傷在陰冷空氣里發出陣陣鈍痛。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不僅僅是幻覺。那是記憶。是周深死前被強行封裝的一部分現實，通過那段作為“鐵證”的視頻數據流，像病毒一樣感染了他。它潛伏著，在他精神最脆弱、試圖觸碰真相邊緣的時候，猛地反撲。

黎鴻的警告在他耳邊回響：意識層面的操控。

這不僅僅是外部技術的植入。它撬動了他內在的創傷。他對楚曦的警惕和懷疑，混合著對周深之死的憤怒與無力，再加上剛剛接收到的生物武器帶來的深層恐懼，所有這些在他的大腦里形成了一次完美的短路。

他的側寫能力，他那把用來解開謎題的雙刃劍，第一次將刀尖對準了他自己。

他靠在墻上，努力平復呼吸。應急吸入器就在口袋里，但他抗拒著去使用它。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承認自己的脆弱，而此刻的脆弱是極其危險的。他不能依賴任何可能被動手腳的東西。

那個陌生行人最后投來的困惑眼神，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他的羞恥感里。他差點就失控了。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因為一個幻覺，差點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楚曦呢？他會沖過去嗎？質問？動手？

他用力按壓著太陽穴，試圖用物理性的疼痛驅散那殘留的、不屬于他的驚懼和劇痛。檀木和花香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混合著雨水的土腥氣，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怪誕感。

他意識到，對手的武器庫遠比他想象的更可怕。它們不僅能污染證物，篡改數據，操縱司法，還能直接侵入并利用一個人的記憶和創傷。它們知道他最脆弱的部分在哪里。

哮喘的癥狀開始逐漸平息，但那種心理上的窒息感卻揮之不去。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不斷塌陷的邊緣，腳下不僅僅是司法體系的腐敗，還有他自己正在被侵蝕的神智。

陳銳加密信息里的圖像再次浮現——那些搭載著花粉的人造血細胞。它們的目標是什么？標記？控制？還是更可怕的、緩慢的改造？司法塔里的人，是否早已不再是純粹的人類？而他自己，剛才的經歷，是否也是某種形式的“被影響”？

他必須告訴陳銳。不僅僅是關于屏障衰減窗口和區域γ的發現，還有這次崩潰。他們需要知道，這場戰爭不僅僅發生在物理世界和數字世界，也發生在每個人的神經突觸和記憶回廊里。

他深吸了一口潮濕冰冷的空氣，努力讓顫抖的手指穩定下來。他拿出個人終端，屏幕的光在雨霧中顯得微弱。他需要組織語言，用盡可能冷靜客觀的方式描述剛才發生的一切，不能有任何修飾，只是事實。

但在按下發送鍵之前，他停頓了一下。

那個陌生男人的背影，轉身瞬間的錯覺……真的只是錯覺嗎？還是某種警告？一個精心設計的、針對他個人的演示，告訴他，他們隨時可以進入他的大腦，讓他看到他們想讓他看到的，讓他變成他們需要的任何樣子——一個失控的瘋子，或者一個沉默的幫兇。

雨下得大了一些。林默拉緊了皺巴巴的西裝領口，將領口那點早已干涸的血漬藏得更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消失的方向，然后低下頭，融入了相反方向的人群中。他的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方向明確。

他需要找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然后聯系陳銳。時間不多了。七十二小時的倒計時在他腦海里滴答作響，而此刻，他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守住自己搖搖欲墜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