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光烈，透過古槐層疊的葉片，在青石地上淌出碎金。空氣里彌漫著被陽光蒸出的陳紙與墨香，混著雨后泥土和青苔的濕潮氣。

“這邊，對，攤勻些，別摞太厚！說了多少次，曬書不是曬臘肉！”

黎熙棠叉著腰，立在回廊下，指尖點著幾個手忙腳亂的小弟子。月白裙裾掃過微濕的地面，發(fā)間一支素銀簪子隨她動作晃出細碎的光。滿院子都是攤開的書卷，石桌、石凳、廊下的欄桿，甚至清掃干凈的青石地上也鋪了油布，晾著些顯然更為珍貴的典籍。前幾日那場瓢潑大雨來得急，書院這靠山臨水的藏書閣到底沒能全防住，潮了一片。

她身側(cè)站著鄒殊，青衫落拓，正低頭將一本水漬暈染了邊角的《藥典》小心翼翼翻開，聞言抬眼，無奈一笑：“師妹，他們已很盡力了。”他聲音溫和，像拂過書頁的風(fēng)。

黎熙棠哼了一聲，眉梢一挑，那點天生的靈動機鋒便藏不住：“盡力？鄒師兄，你這老好人性子再不改，回頭這些孤本被他們‘盡力’搓成咸菜干，師父回來咱倆就等著去掃茅廁吧！”話是這么說，她卻已自然地伸手，幫他將那本《藥典》的褶皺處輕輕撫平。兩人指尖偶然相觸，又同時避開，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熟稔里一份恪守分寸的規(guī)矩。

滿院書卷安謐，日光流淌。

陡然，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撞破了這片寧靜。書院看門的老仆連滾帶爬地沖進來，臉白得嚇人，氣都喘不勻：“小、小姐！宮、宮里來、來人了！圣旨！是圣旨到了！”

“圣旨？”黎熙棠一怔，手上動作頓住。鄒殊已直起身，眉頭微蹙，將她下意識地往身后護了半步。

來不及任何細想，那宣旨的內(nèi)侍已在一眾甲士簇擁下疾步踏入院子，朱紫袍服，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地掃過滿院狼藉的書冊，最后落在黎熙棠身上，尖細的嗓音陡然拔高：“黎氏熙棠，接旨——！”

滿院弟子仆從霎時跪伏一地。

黎熙棠提著裙擺跪下，心頭莫名一跳。鄒殊跪在她身側(cè)，余光里，能看見她驟然繃緊的側(cè)臉和微微抿起的唇。

內(nèi)侍展開明黃卷軸，聲音刻板而毫無起伏，每一個字卻都像冰錐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冰冷的回響：“……咨爾黎氏熙棠，毓質(zhì)名門，性秉柔嘉……特賜婚于攝政王殷宿，為正妃……擇日完婚，欽此——”

攝政王，殷宿。

那是個在帝都無人不知，卻鮮少有人敢輕易提及的名字。權(quán)傾朝野，手握生殺，更傳聞……身有難以啟齒的隱疾，因而性情陰鷙暴戾，折辱致死的前后幾任未婚女子，死狀皆凄慘可疑。

黎熙棠指尖猛地掐入掌心，一股冰寒順著脊椎竄上，激得她幾乎要當(dāng)場跳起來。憑什么？就憑皇帝一句話，她的人生就要和那樣一個傳聞中的魔鬼綁在一起？她的神醫(yī)之名，難道是為了去治那種荒唐的“隱疾”，然后成為下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王妃？

“……黎姑娘，謝恩吧。”內(nèi)侍合上圣旨，垂眼看著她，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她沒動，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四周死寂，只有日光移動的細微聲響。

“師妹……”鄒殊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壓不住的顫意和焦灼，他忽然傾向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急促道，“若你不愿……我、我拼死也可——”

“臣女，”黎熙棠猛地吸了一口氣，截斷了鄒殊未竟的、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話語。所有的不甘、驚怒、抗拒，在電光石火間被強行壓入眼底最深處。她俯下身，額頭輕觸微涼的地面，聲音出奇地平穩(wěn)，甚至染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恭順，“黎熙棠，領(lǐng)旨謝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內(nèi)侍似乎滿意了，將圣旨放入她手中，又例行公事地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帶著人呼啦啦離去，留下一院子死寂。

壓力驟去，黎熙棠卻仍跪在原地，低著頭，握著那卷明黃綢緞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

鄒殊站起身，想去扶她，臉上憂色更重：“師妹，你何必……”他知她絕非逆來順受之人，此刻的平靜反而更讓他心驚。

黎熙棠卻忽然抬起頭。

她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他，落在滿院鋪陳的書冊上。陽光熾烈，那些泛黃或濕潤的紙頁被照得幾乎透明，墨字如蟻，安靜地承載著無數(shù)或已知或未知的秘密。她的視線在其中幾本醫(yī)書毒經(jīng)上飛快地掠過，最終定格在虛空某處。

方才一瞬的慌亂絕望褪得干干凈凈，一種極亮、極銳利的光彩自她眸底深處迸出，混合著一種近乎野性的挑戰(zhàn)欲和一絲狡黠的算計。

她忽然彎起了唇角，那笑容越來越大，嫣然綻開，像驟然沖破陰云的烈日，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婚，”她輕輕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壓低的興奮，一字一頓，“我接了。”

鄒殊徹底愣住，不明所以。

她卻已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隨手塞進他懷里，仿佛那不是決定她命運的詔書，而只是一本剛曬好的尋常書籍。

“師兄，幫我把那幾本，”她抬手，精準(zhǔn)地指向廊下角落里幾本毫不起眼的灰藍色封皮的書冊，語氣輕快得像是在討論晚膳吃什么，“對，就是那幾本講前朝宮廷秘聞和南疆異毒的，仔細收好，別曬壞了。”

她轉(zhuǎn)過身，迎著刺目的日光，微瞇起眼，看向帝都中心那座巍峨皇城的方向。

“說不定，”她低聲自語，唇角噙著一抹旁人絕看不懂的弧度，“很快就能用上了。”

……

數(shù)月光陰流水般淌過。

攝政王府的新房內(nèi)，紅燭高燒，錦繡堆疊。濃郁到幾乎凝滯的喜慶香氣里，卻無聲滲出一縷極淡、極詭異的甜香，若有若無，纏纏繞繞。

大紅喜帕被一柄嵌著東珠的玉如意輕輕挑開。

燭光躍入眼簾，黎熙棠抬起臉，面上新嫁娘的嬌羞恰到好處，眼底卻靜沉著毫無波瀾的冷光。幾乎在同一瞬，她廣袖之下，一點寒芒乍現(xiàn)！速度快得只剩殘影，冰冷的針尖已精準(zhǔn)地抵上身前男人的喉間命門。

新郎官殷宿，一身繁復(fù)大紅吉服，身姿挺拔如松，并未因這致命威脅而有半分動容。他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任由那針尖更貼近皮膚，垂眸看著她，俊美無儔的臉上不見絲毫傳聞中的暴戾，反而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

黎熙棠迎上他的目光，臉上那點偽裝的笑意徹底斂去，露出底下鋒銳的獠牙。她踮起腳，湊近他耳畔，溫?zé)岬臍庀⒎鬟^他頸側(cè)，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狡黠又危險的意味，一字一字，輕輕呵出：

“猜猜看，王爺……我這號稱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醫(yī)，為何偏偏對您那‘不可言說’的隱疾，如此感興趣？”

預(yù)想中的驚怒或惶恐并未出現(xiàn)。

喜帕被完全甩落在地。

殷宿喉間溢出一聲極低啞的、了然的輕笑，在死寂的紅帳內(nèi)蕩開，無端令人心頭發(fā)毛。他非但沒退，反而就著她逼近的姿態(tài)，抬手，修長手指掠過她鬢邊，看似纏綿，指尖卻拈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從她鳳冠旁飄落的細微香塵。

他放到鼻尖，輕輕一嗅。

隨即，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眸重新鎖住她，里面翻滾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濃稠夜色和一絲……近乎嘲諷的憐憫。

“巧了，”他薄唇勾起，聲音壓得比她更低，氣息冰寒，拂過她耳廓，“本王也正好奇——”

“夫人嫁入王府，這洞房花燭夜，為何專程給本王送來這……蝕骨穿心的‘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