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瓦諾塔五層，一間昏暗的實驗室內，一位老者正坐在操作臺前。

那頭銀白的長發隨意的攏在一起，露出那張布滿皺紋的面容。女人微垂著頭，借著操作臺的燈光看向桌上的文件。

半晌，她抬手去拿文件，剛將文件掀起一角，握著的手輕顫一下，那文件隨即又落回到桌上。

她輕嘆一聲，剛準備再伸手去拿，面前的顯示器上突然彈出一則通訊申請，緊鎖的眉頭驟然松開，伸出去的手在桌上拐了個彎，按下了接聽鍵。

“埋倫，這兩天過的怎么樣？”

“時博士，初步適應良好，這里的人很多。”

通訊的另一邊，埋倫平靜的陳述著這兩天的經過。

時博士安靜的聽著，視線無意識的落在剛才沒拿起的文件上。

“埋倫，做的很好。”她夸贊完看向屏幕上的記錄，又道：“現在我們來復盤一些細節。”

“今早，你的那位鄰居在一區電梯口攔住你，送你到列車站，卻乘坐對向的列車離開。”

時博士照著記錄的文字復述一遍，問埋倫：“你覺得他去一區電梯口的原因是什么？”

埋倫腦海中回放著早上的畫面：“碰巧看到我？”

“住所與電梯的距離不近，與他要去的地方更不存在路過的情況。”時博士邊在操作臺上記錄，邊說道。

埋倫沉思半晌，猶豫道：“他是特地來找我的。”

“埋倫，他知道你對這里不熟悉，所以早上特地去那找你。”

時博士說罷停頓了一下，見埋倫那邊沒有說話的打算，提議道：“要去跟他道個謝嗎？”

“好的。”

埋倫平靜的回復完，便干脆利落的切斷了通訊。

“還有……嗯？”

時博士話剛開個頭，發現通訊已經被掛斷，雙眼快速的眨了兩下，注視著顯示器上的提示，只得搖頭苦笑道：“提的建議又不是要他馬上去做的，看來下次聊時要注意。”

說完，她終于拿起桌上那張紙，仔細看了起來。

這邊，埋倫掛掉與時博士的通訊后，起身就去敲了5968的房門。

房間里的人聽到敲門聲，停下手里的動作，趕在埋倫又抬手時，一串雜亂的聲音從屋內響起，隨后房門被猛地拽開，5968粗喘著氣，一手將臉上厚厚的口罩摘下。

見來人是埋倫，他動作一頓，馬上開心地招呼道：“是你啊，進來說，來。”

埋倫看著眼前的男人，扎著的短發被精細的包在頭巾里，一根頭發都沒露出來，身上的背帶褲已經灰塵撲撲，手上還拿著剛摘下來的口罩和塑膠手套。

往里走才發現，整個房間中都漂浮著大量的灰塵，昨天見到的墻壁平整了些，只剩上面有一個洞裸露著幾根電線，下面堆放著維修的工具。

5968順手打開門邊的窗戶散著這一屋的灰塵，接著兩人并排坐到沙發上，埋倫看著被嗆的咳嗽不斷的5968，開口問道：“請問，我來的不是時候嗎？”

“沒有，咳。”

5968將手放到嘴邊輕輕扇了扇，咳著回道：“我剛把那面墻修完，你才下班回來？”

“是的，你下班很早。”

5968伸出一根手指沖埋倫搖了搖：“不，我這幾天休假。”

埋倫不解道：“可以連著休嗎？”

“對哦，你們工時是綜合計算的。我們不一樣，是不定時的，只要一個月的總工作時間達標就可以了。”說完，他疑惑的看著埋倫道：“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話音剛落，就見埋倫起身鄭重其事的向5968鞠了一躬道：“感謝您今早的幫助。”

他抬起頭，見5968忽然一臉錯愕的看著自己，問道：“今早您不是特地去電梯口找我的嗎？”

5968臉上瞬間掛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讓埋倫坐下道：“沒想到你會特地為道謝來一趟。”

他的視線飄到面前的青綠色茶幾上，輕聲補上一句。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呢。”

“為什么這么說？”埋倫順著5968的目光看去，疑惑的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因為這里就沒幾個人喜歡我。”

5968撓了撓頭尷尬的笑了兩聲，解釋道：“他們都覺得我可能有沒檢測出來的缺陷，每天都在裝修搞破壞。”

“而且昨天給你倒的水沒喝，給你的那些也沒拿走。”

5968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以為你只是出于禮貌。”

“道謝是應該的，我沒有不喜歡你。”

埋倫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后一本正經的看著他補充道：“我不用喝水和吃飯。”

“啊？”5968表情空白了一瞬，但細想又覺得可能是上面的什么特殊生活方式，便也不好細問，主動岔開話題道：“我明天要再去集市買點東西，要不要我帶你逛逛？”

“我明天還有工作。”

5968的視線終于從空桌上移走，遺憾道：“對哦，那等你有空再說。”

次日，埋倫照常乘坐列車來到2區中部，剛下列車，就聽見一道機械聲大聲重復著：“請前往三層的人員站在電梯左側等待。”

埋倫順著樓梯向下，腳下的電梯旁多了幾個身穿軍裝的年輕人，他們整齊的站在電梯左側，身后是身穿統一工作服的基層人員，電梯前放著兩個矮小的機器人大聲重復著剛才的話，他自覺的走向左側人群末尾處，靜靜的聽著前面人小聲的議論聲。

在離他不遠的位置，一女子漫不經心著說道：“這次又是反智能組織那群人干的？”

旁邊一個沒穿工作服的男人輕哼一聲：“除了他們還能有誰，我聽說這些巡查的昨晚到三層的時候，東西都被砸干凈了。”

“真的？把我的電腦也砸了吧，感謝。”一旁有人雙手合十開口高興道。

男人聞言快步走過去，重重拍了下剛才說話人的背，調侃道：“放心，砸了塔也馬上能給你補新的。”

“放過我吧。”

被拍的男人一個踉蹌，哀嚎一聲，又說道：“但是馬上就九點了吧。”

那人一扭頭突然看到埋倫，維持著轉頭的姿勢頓住，隨后拍了拍身旁的男人示意他回頭，看著埋倫道：“那個，那是不是前天下來那個？”

男人循著視線看去，瞇著眼上下仔細打量著埋倫道：“應該吧，昨天我看見他跟1287一起走。”

“要過去認識一下嗎？”那人湊到過去壓低聲音道。

男子不屑的瞟了埋倫一眼，移開目光語氣不屑道：“算了吧，他都下四層來了，能請教出什么。”

說完兩人走遠些又繼續聊了起來。

埋倫仔細聽著兩人交談，見二人走遠也沒有跟上去的打算。

轉頭正想找別人問問情況，突然感覺袖子被人拽了一下，一個身著相同制服，相貌可愛的女孩蹦到埋倫面前，高束的馬尾隨著她的動作晃了兩下。

“你別往心里去，有的人就是這樣，勢利眼。”女孩一臉擔憂的看著埋倫開口道。

“沒事，他們說的都是事實。”埋倫看著她，隱約覺得有些眼熟。

“你還記得我嗎？”女生后退半步，抬眼期待的看著埋倫道。

埋倫仔細看了一會，沖她點頭道：“你是昨天食堂的那位。”

“你記得啊。”

少女啟唇輕笑，接著向埋倫介紹道：“我的ID是64372028，工位83號，就在你后面。”

埋倫默默記下，不忘初心道：“請問，反智能組織是什么？”

“反智能組織？”

2028似是沒想到埋倫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看了眼電梯口，小聲道：“就是些不喜歡機器人的人，偶爾會去破壞一些機器人還有服務器之類的。”

“放心，巡查隊會抓捕那些參與者，然后把他們送去一層勞作的。”

2028語氣輕快道：“如果到九點都沒抓完，三層今天就全體休假了，其實也挺好。”

“咚~咚~咚~”

一片嘈雜聲中，九點的鐘聲響起，電梯旁的兩個機器人適時更換了臺詞。

“今日三層暫時關閉，感謝大家的理解與配合。”

“嗚呼！放假。”

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一聲，隨后等待的眾人更加喧鬧，同時四散開來。

“那群人還挺能干的誒。”

“確實，那么多精密的儀器都抓不到他們。”

“什么儀器呀，早就都被砸干凈咯。”

“說的也是。”

埋倫站在原地，聽著耳邊的交談聲。

“你不走嗎？”2028站在埋倫身邊看著他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1區3號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3號樓？那里有個熱衷裝修的怪人，你最好離他遠點，別被他帶壞了。”

埋倫想了想，他大概知道那個怪人是誰了。

“明明只要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就好，真不知道那人在想什么。”2028又吐槽了兩句，隨后指向旁邊的樓沖埋倫道：“我就住在那里，你有空可以來找我哦。”

埋倫點頭應下，隨后獨自向返程的列車處走去。

“叮。列車已到達一區中部，一區中部到了。”

埋倫走下擁擠的列車，剛下車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上來。

“埋倫？”

5968剛走上樓梯就看見埋倫，快步走到他身邊，笑著道：“看來今天休假了，要不要跟我去集市？”

埋倫目送開走的列車，轉頭對5968道：“列車已經開走了。”

“你答應就行。”

5968上前摟住埋倫的肩膀開心說：“沒關系，咱們一起等下一輛。”

說著就抬手摟著埋倫走向一旁的座椅。

“又是反智能組織那些人干的？”

“是的，你也知道他們。”埋倫跟著坐到座椅上。

“很有名，一層每周都有他們的人去義務勞動。”

5968松開摟著埋倫的手，撐著座椅道：“感謝他們，我們才能有這么多的假期。”

聽著像一群好人。

說話間又一輛列車進站，二人乘著列車來到了市集中部。

與1區的高樓不同，市集中多的是三層高的小樓，它們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中間只余下勉強夠兩人并排行走的距離，更有販賣者直接將貨物商品擺在街邊路口，擺攤立牌，更顯擁擠。

“外面的這些攤位都是塔設計的，里面的人說是店主，似是也是給塔打工的，只不過比我們自由。”5968帶著埋倫在一片攤位中艱難的穿行，最終停在了一棟紅色的樓前。

“自由市場。”埋倫看著那棟大樓轉頭又念出底下的一排小字：“合理雖不合法。”

“你眼睛很厲害啊。沒錯，自由市場，這里發生的一切交易都不受塔管制。”

說完5968就領著埋倫走了進去。

似是考慮到與這棟大樓的顏色相稱，門內的第一層便是金碧輝煌的機械商品，打造精美的飾品被陳列在墻上，精巧的八音盒放在柜臺上傳出優美的歌謠，在黃白色燈光下顯得舒適又溫馨。

兩名男子正站在最前方的柜臺處低頭交談著，就見站在外面的男子一手杵著柜臺，手上還拿著一個拇指大的零件，將它放到柜臺上道：“店長，保真，你就開個價，值多少？”

被稱為店長的男人右眼處裝著個頭戴放大鏡，手上帶著皮質的黑色手套，穿著一身深色背帶褲，每個口袋中都裝著各式各樣的工具。

他拿起那枚零件放在右眼下仔細看著，像是閑聊一般隨口道：“5493，聽說今早反智能組織的人又去砸東西了。”

“有這事？你放心，這個絕對不是從成品上拆下來的。”

5493湊近柜臺撐起上半身，雙眼緊盯著那枚零件漫不經心的接著道：“畢竟我昨天才剛從下面回來。”

店長從一個口袋中拿出固定器，將零件固定在柜臺上，仔細查看起內側。

“下次打算什么時候進去？”

“再說吧，我還想多自由幾天。”

說完就見店長將零件拋回給他，5493穩穩接住嘆氣道：“又不收，你這講究真多誒。”

“內側有編碼，不要拿違禁品來浪費我時間。”說著店長將柜臺整理好。

“嘖，眼睛還真厲害。”5493用衣服仔細擦拭著零件，吐槽道：“我說，你都在這開店了，還在意這個？”

說完見店長不理他，轉身將零件收好，無奈道：“行吧，我到別處去賣。”

說著與埋倫二人擦身而過，走上了旁邊的樓梯。

沒了5493的遮擋，店長抬頭就看到了5968，抬手招呼道：“你又來了，今天要買些什么？”

5968抬腿就向柜臺走去，邊走邊道：“房間擴音器的線還有連接零件，多來點，上次的又拆壞了。”

埋倫正打算跟上，突然被人從身后抱住。

“這位小哥住哪里？”

一道陰柔的男聲從背后響起，男人說著雙手在埋倫不安分的滑動著，隱隱有向胸膛摸去的架勢。

“很有料嘛，可以要求我上門服務哦，給你算便宜一點。”

埋倫反應迅速的掙脫開抱他的手，轉身看向身后。

那人一身黑色的皮衣，上身的外套只用一根黑線勉強束在一起，半遮著底下雪白的肌膚。臉上的妝完全遮蓋住本來的樣子，頭發半長的垂在肩部，將前面會遮擋視線的長發用彩色的發卡固定在頭頂，整個人顯得散漫又嫵媚。

埋倫被這個樣子驚的后退半步，但依舊禮貌道：“您好，請問您是？”

“第一次來？”

男人聞言很滿意的上下打量了埋倫一番，接著往前兩步，看著像是身體貼在了一起，聲音低沉又緩慢道：“沒關系，一回生二回熟。”

就在男人真的快要貼上來時，兩人中間突然出現一個黑色袋子。

埋倫順著拎袋子的手臂看去，5968正舉著袋子沖那個男人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這位先生，可不要把我這位小兄弟給拐壞了。”

那男人視線在5968和埋倫之間來回轉了一圈，隨后整張臉挎下來道：“什么嘛，原來有伴了啊。”

接著徑直轉身下了樓。

“他在說什么？”埋倫看著男人的背影不解的問道。

“不用管，記得看到這種人離遠點就好。”

5968抖了抖手里的袋子，看著埋倫問道：“東西都買完了，想去哪里逛逛嗎？”

埋倫搖頭拒絕：“你還要去哪里嗎？”

“我本來是打算回去繼續修墻的，但你今天有空的話，我帶你去三層看看吧，那有一個人，或許你們能聊的來。”

埋倫剛要開口，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細微的轟鳴聲，他下意識轉頭向來源看去，隨口問5968道：“你有聽到什么聲音嗎？”

5968停下動作，回身疑惑的看著埋倫：“什么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