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璃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窗外的手猛地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小老鼠炸毛了？”

那低沉含笑的嗓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一根羽毛搔刮過她的耳膜，又像冰錐刺破了她慌亂的泡沫。他不是沈家的人！沈家沒有這號人！這聲音里的慵懶和玩味，與沈家上下那種或刻板、或諂媚、或驕縱的氛圍格格不入！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他是怎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窗外的？這里是沈家內院，雖不算龍潭虎穴，但也絕非尋常人能隨意潛入、還能如此悠閑地評價她“顏色不錯”的地方！這人的修為……深不可測！

“窗插銷，往下按，再往外推。”

指令清晰，甚至帶著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指導”意味。

沈清璃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她幾乎是機械地、顫抖著雙手，按照那聲音的指示，找到插銷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卡扣，用力向下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剛才紋絲不動的插銷竟然真的松動了！她再奮力向外一推——

吱呀——

雕花木窗應聲而開，午后灼熱刺目的陽光和庭院里草木的氣息瞬間涌了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

窗外，一個身影懶洋洋地斜倚著窗框，正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她。

那是一個看起來極為年輕的男子，穿著一身料子普通、甚至有些陳舊的青灰色道袍，寬寬松松，更襯得他身形頎長。墨色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桃木簪半束在腦后，幾縷碎發隨意地垂落在額前頸側。他的面容并非葉辰那種棱角分明、極具攻擊性的俊美，反而透著幾分疏朗干凈，眉眼尤其出色，眼尾微微下垂，帶著點天然的、似乎沒睡醒的慵懶倦意。

然而，最讓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極深，像蘊了兩潭不見底的寒淵，此刻正映著日光，折射出一種漫不經心、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微光。他的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沈清璃那身灰撲撲的道袍和她驚魂未定、慘白如紙的臉上。

四目相對。

沈清璃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以及回廊外越來越近的、屬于葉辰和林婉兒的腳步聲！

那青袍男子仿佛完全沒察覺（或者根本不在意）迫近的危機，他的目光在沈清璃臉上停頓了一瞬，然后極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說是悠閑地，微微側身，讓開了窗口的位置。

他甚至還好心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窗外——那里是庭院的一角，種著幾株茂密的、枝葉低垂的靈植灌木，恰好形成了一片視覺死角。

意思很明顯：路給你讓開了，跳不跳，隨你。

沒有威脅，沒有惡意，只有一種近乎荒謬的、旁觀者般的“善意”提醒。

沈清璃頭皮發麻，但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一個嬌柔的女聲在說：“葉辰哥哥，這邊請，清璃師姐的院子就在前面……”

來不及了！

沈清璃把心一橫，牙關緊咬，也顧不上窗外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敵是友，猛地扒住窗框，手忙腳亂、姿勢極其不雅地就往外翻！

“嘶啦——”洗得發白的舊道袍下擺被窗欞的凸起勾住，發出一聲布帛撕裂的輕響。她也顧不上了，整個人像只受驚的兔子，噗通一聲摔在窗外的草地上，滾了一身的草屑和塵土。

幾乎在她落地的同時，她原本緊閉的房門被人從外面“吱嘎”一聲推開了！

“清璃師姐？你在嗎？家主和夫人讓我們來瞧瞧你……”林婉兒那嬌嬌怯怯、帶著試探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就響在洞開的窗口之內！

沈清璃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縮進了那幾株茂密的灌木叢后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屏住了，心臟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能清晰地聽到房間里丫鬟驚慌失措的行禮問安聲，以及葉辰那冷淡低沉的“嗯”的一聲回應。

完了完了完了！被堵在屋里了！雖然她現在人在窗外，但這跟甕中捉鱉有什么區別？！只要他們往窗外看一眼……

極度的恐懼讓她渾身僵硬，冷汗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

然而，預想中的探查并沒有到來。

因為，就在房門被推開、屋內幾人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那個瞬間——

一直懶洋洋倚在窗邊的那個青袍男子，不知何時，已經極其自然地、悄無聲息地轉了個身，用自己的后背和那身寬大的青灰色道袍，不偏不倚，恰恰好好，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那扇剛剛被沈清璃撞開的窗戶缺口。

他將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隔斷了。

從沈清璃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卻依舊透著散漫勁兒的背影，以及他垂在身側、骨節分明的手指。他甚至還有閑心，抬手漫不經心地拂了拂窗臺上被沈清璃蹭到的些許灰塵。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屋內，傳來葉辰冰冷而帶著審視的詢問，顯然是注意到了這個突兀出現在沈清璃窗外的陌生男子。

青袍男子似乎低笑了一聲，聲音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調子，聽不出絲毫緊張：“路過，賞景。聽聞沈家園林別致，今日一見，果然……生機勃勃。”他的尾音拖得有點長，帶著點莫名的意味。

生機勃勃？是指她剛才連滾帶爬的狼狽樣子嗎？！縮在灌木叢里的沈清璃氣得想咬人，但更多的卻是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這人到底想干嘛？！

“放肆！此乃內院，豈容你隨意亂闖？！”丫鬟尖厲的呵斥聲響起。

“哦？”青袍男子的聲音里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是嗎？那我走？”

他的態度太過自然，甚至帶著點無辜，反而讓屋內的人一時有些拿不準他的路數。是哪個不懂規矩的散客？還是……

“罷了。”葉辰冷冷地打斷，似乎不欲在此等無關緊要之人身上浪費時間，“沈清璃呢？”

“小姐她、她說身體不適，閉關……”丫鬟的聲音帶著心虛。

“既是不適，便好生休養。”葉辰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婉兒，我們走吧，莫要打擾。”

“可是，葉辰哥哥，清璃師姐她……”林婉兒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

“走。”

腳步聲響起，屋內的人似乎并沒有過多糾纏，竟真的就這樣轉身離開了！連多看窗邊這個“賞景”的怪人一眼都欠奉。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沈清璃還僵硬地縮在灌木叢里，半天沒敢動彈。

擋在窗口的青袍男子慢悠悠地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向草叢里灰頭土臉、驚魂未定的沈清璃。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眼底灑下細碎的光點，卻依舊照不透那深潭般的眸色。

他微微彎下腰，湊近了些，打量著她狼狽的模樣，嘴角那絲玩味的笑意擴大了幾分。

“嘖，”他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點難以言喻的……嫌棄？“跑路姿勢太難看了。”

沈清璃：“……”我謝謝您嘞！

她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憋得臉都紅了。剛才那點劫后余生的感激（如果有的話）瞬間煙消云散。

男人直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做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轉身就欲離開。

“等、等等！”沈清璃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還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顫抖，“你……你是誰？”

男人腳步頓住，側過半張臉，日光在他輪廓上鍍了一層淺金，那慵懶的倦意似乎更濃了。他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開口，答非所問：

“顏色是不錯。”

又是這句！

沈清璃一愣，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灰撲撲、還撕破了一塊的舊道袍——這跟“顏色不錯”有半毛錢關系？！

等她再抬起頭時，窗前早已空空如也。

只有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投下的晃動光斑。那個神秘的青袍男子，就像他出現時一樣突兀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都只是她極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覺。

沈清璃癱坐在草叢里，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手腳還在發軟。陽光曬得她有些發暈，胃里那顆沒嚼碎的辟谷丹又開始頑固地彰顯存在感，頂得她一陣陣難受。

劫后余生的慶幸、對未知的恐懼、被戲弄的惱怒、還有強烈的饑餓感和虛弱感……種種情緒和生理不適交織在一起，讓她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

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為什么幫她？真的只是路過“賞景”，順便“日行一善”？

還有他那句莫名其妙的“顏色不錯”……究竟指的是什么？

無數個問號在她腦海里盤旋，卻沒有一個答案。她只知道，這個世界，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危險和……詭異。原主的記憶和那本破書，根本無法涵蓋所有的變數。

“咕嚕嚕——”

胃部的空鳴再次劇烈地抗議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帶著不容忽視的絞痛感，瞬間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扯回來。

沈清璃痛苦地捂住肚子，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不行！不能再待在這里了！那個丫鬟回去復命，主母那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葉辰和林婉兒雖然走了，但保不齊什么時候又會殺個回馬槍。這間屋子已經不再安全！

必須立刻離開！至少要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再從長計議！

她掙扎著從草叢里爬起來，警惕地環顧四周。庭院里靜悄悄的，暫時沒有人經過。她貓著腰，憑借著原主記憶中模糊的、關于沈家下人經常偷懶摸魚抄近道的小路信息，小心翼翼地避開主路，朝著記憶中南邊角門的方向潛行。

沈家不愧是落楓城有頭有臉的修仙世家，府邸占地極廣，亭臺樓閣，假山流水，布置得極為講究，也極其容易迷路。沈清璃穿著那身格格不入的舊道袍，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偏僻的巷弄和小徑間穿梭，盡量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一路上，她的胃就沒消停過，一陣緊似一陣地抽痛，餓得她眼前陣陣發黑，腳步都有些發虛。原主這身體，真是嬌貴得可以！

就在她拐過一處堆放雜物的偏僻角落，眼看角門在望時，一陣極其誘人的、混合著靈麥香甜和某種肉類焦香的氣息，順著風飄了過來，霸道地鉆進了她的鼻腔。

是肉包子的味道！還是靈麥皮、妖獸肉餡的高級貨！

這味道對于餓得前胸貼后背、啃了半天草味辟谷丹的沈清璃來說，簡直是致命的誘惑！她的肚子立刻響應號召，發出了更加響亮的、如同雷鳴般的“咕嚕”聲，在這安靜的角落里顯得格外突兀。

沈清璃猛地停下腳步，循著香味來源望去。

只見角門旁邊，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槐樹下，不知何時支起了一個簡陋的小吃攤。一個頭發花白、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頭，正守著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大蒸籠，拿著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那勾魂奪魄的肉包子香味，正是從那蒸籠里散發出來的。

老頭似乎聽到了她肚子叫的動靜，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咧開嘴，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笑容樸實得甚至有點……憨厚？

“小姑娘，剛出爐的靈肉包，三碎靈一個，十個只要二十五碎靈，來點？”老頭的聲音沙啞，帶著點地方口音。

碎靈是修仙界最低等的貨幣，蘊含的靈氣微乎其微，主要用于底層修士和凡人之間的交易。原主記憶里，這種路邊攤的肉包子，確實就是這個價，甚至比坊市里還便宜點！

熱騰騰、香噴噴的肉包子！只要三碎靈一個！

饑餓感如同洪水猛獸，瞬間沖垮了沈清璃所有的警惕和理智。她咽了口口水，眼睛幾乎要粘在那冒著白氣的蒸籠上。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子——空空如也。原主怎么可能在身上帶這種零碎？她的錢都在房間那個上鎖的描金首飾盒里！

難道要回去拿？不行！絕對不行！

沈清璃急得原地打轉，目光不死心地在身上逡巡，忽然，她摸到了頭上那根唯一的、用來固定發髻的烏木簪子！這簪子雖然普通，但木質細膩，應該……能值幾個包子錢吧？

她毫不猶豫地拔下簪子，如瀑的黑發瞬間披散下來，她也顧不上了，幾步沖到攤子前，把簪子往攤上一拍，眼巴巴地看著那老頭：“老伯，我用這個抵！換兩個…不，換一個包子就行！”她怕老頭嫌簪子不值錢，臨時改口，聲音都帶著餓出來的顫音。

老頭拿起那根烏木簪，對著光瞇著眼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黃板牙一齜：“成吧，看著還挺扎實，抵三個包子！”

說著，他掀開蒸籠蓋，更加濃郁誘人的香氣撲面而來。老頭熟練地用油紙包了三個白白胖胖、還在滴著油汁的肉包子，遞了過來。

沈清璃眼睛都綠了，一把接過，也顧不上燙，張嘴就要咬——

就在她的牙齒即將碰到那柔軟面皮的前一秒，眼角的余光無意中掃過了老頭那拿著蒲扇的手。

那只手，骨節粗大，布滿了老繭和歲月的痕跡，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勞作的老人別無二致。

但是……

在那粗糙的指關節內側，靠近虎口的位置，沈清璃清晰地看到了一小片極其細微的、仿佛被什么極鋒利的東西劃破后又快速愈合留下的……淺白色舊疤。

更重要的是，在那片舊疤之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極其淡薄的……劍氣？

雖然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但沈清璃繼承了原主關于修煉的粗淺記憶，對這種銳利的能量氣息有著本能的認知！

一個在角門擺攤賣包子的老頭……手上怎么會有劍氣留下的舊傷？！

沈清璃的動作猛地僵住了，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了上來，沖散了她所有的饑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