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硬座車廂像個大蒸籠,汗味、泡面味、腳丫味混在一起,在風扇攪動下彌漫到每個角落。王小柱把帆布包墊在座位底下,人縮在靠窗的角落,《新兵訓練手冊》攤在膝蓋上,字里行間全是趙帥那張欠揍的臉。
“兄弟,借個火?!编徸拇笫暹f過來一支煙,眼神往王小柱的手冊上瞟,“去當兵?”
王小柱搖搖頭:“叔,不抽煙。對,去當兵?!彼咽謨酝厥樟耸眨卤粺熁覡C到。
大叔自己點了煙,吐出的煙圈在王小柱眼前散開:“好啊,年輕人就該去部隊磨練磨練。我兒子前年去的XZ,回來后懂事多了。”他頓了頓,“看你這樣,是山里來的吧?”
王小柱點頭:“嗯,青峰縣的,山里種玉米和土豆。”
“那體能肯定好?!贝笫逍α?,“到了部隊,越野跑、俯臥撐啥的,肯定比城里娃強?!?
這話剛說完,過道里傳來一陣騷動。王小柱抬頭,差點把手冊掉在地上——趙帥居然也上了這趟車!他還是那身潮牌,手里拎著個巨大的零食袋,正踮著腳尖找座位,看見王小柱時,眼睛瞪得像銅鈴。
“怎么又是你?”趙帥走過來,語氣里滿是嫌棄,“你買的是硬座?不知道有臥鋪嗎?”
“省錢?!蓖跣≈院喴赓W。他這趟車的錢,是爹賣了家里三只山羊湊的,能省則省。
趙帥嗤笑一聲,從錢包里抽出一張臥鋪票:“看見沒?軟臥。跟你這硬座不是一個世界的?!彼D身就要走,突然被乘務員攔?。骸巴?,你的票是12車廂的,這里是8車廂?!?
趙帥的臉又紅了,嘟囔著“知道了”,轉身往車廂連接處走,路過王小柱座位時,零食袋不小心蹭到了對方的手冊,掉出一包薯片。
王小柱彎腰撿起來,剛要還給他,就聽見趙帥在過道那頭喊:“不要了!給你了,土包子!”
周圍的乘客又開始笑。王小柱把薯片塞進帆布包,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他不是想要這包薯片,只是覺得,這人咋就不能好好說話呢?
傍晚時分,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王小柱啃著剩下的煎餅,聽鄰座的大叔講他兒子在XZ的故事:“……那地方冷啊,冬天站崗,睫毛都能凍成冰碴子。但我兒子說,每次看著國旗升起來,就覺得啥都值了……”
正聽著,趙帥居然又回來了。他沒穿外套,T恤的袖子卷起來,露出胳膊上的幾道紅痕?!拔?,”他站在王小柱座位旁,語氣有點別扭,“軟臥車廂太吵了,有人打呼,跟打雷似的?!?
王小柱沒接話,心想:關我啥事?
趙帥似乎也覺得這話有點蠢,清了清嗓子:“我……我跟你換個座,行不?我補你差價。”他從錢包里掏出幾張鈔票,大概有幾百塊。
鄰座的大叔樂了:“這城里娃,還挺有意思?!?
王小柱把錢推了回去:“不用補。座給你,我去過道站站?!彼鹕硪?,卻被趙帥拉住了——對方的手心有點汗。
“不是,”趙帥的聲音低了點,“我不是要你的座。就是……軟臥太悶了,我想在這坐會兒,跟你……聊會兒天。”
這話讓王小柱愣住了。他看著趙帥,發現對方的悶青色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上,居然有點像山里剛下過雨的草。
“聊啥?”王小柱重新坐了下來。
“就……聊聊部隊唄。”趙帥從零食袋里掏出瓶可樂,擰開遞過去,“你知道新兵連要練啥不?我聽我爸說,要練匍匐前進,還有打槍……”
王小柱接過可樂,沒喝,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但我爹說,當兵就得能吃苦。他以前跟部隊進山剿過匪,說最要緊的是‘眼尖、手快、心穩’?!?
“眼尖手快心穩?”趙帥琢磨著這六個字,突然笑了,“這不就是打電競的秘訣嗎?看來當兵跟打游戲也差不多。”
“不一樣?!蓖跣≈J真地說,“游戲輸了能重來,打仗輸了……就啥都沒了。”
趙帥的笑容僵了一下,沒再反駁。他從包里掏出包牛肉干,撕開遞過去:“這個好吃,補充能量的。我爸說,當兵體力消耗大,得多吃點肉。”
這次,王小柱接了。他嘗了一口,確實比家里的臘肉好吃。他也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烤紅薯——是娘臨走時塞的,用錫紙包著,還溫乎的?!澳銍L嘗這個,”他把烤紅薯遞過去,“我娘烤的,甜得很。”
趙帥猶豫了一下,接過來。錫紙一打開,甜香混著焦皮的味道立刻散開,引得鄰座大叔都直咂嘴。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燙得直吸氣,眼里卻亮了:“哎,這比甜品店的烤紅薯還好吃!”
“那是,”王小柱有點得意,“我娘用柴火烤的,烤之前在紅薯上劃幾刀,抹點蜂蜜,烤出來流油。”
兩人就著牛肉干和烤紅薯,居然聊了起來。趙帥說他從小就被爸逼著學這學那,鋼琴、書法、工商管理,唯獨喜歡打電競,卻被罵“不務正業”;王小柱說他山里的學校就一間教室,他體育好,長跑拿過縣第一,但文化課不行,高考落榜后,爹說“去部隊闖闖,總比在家刨地強”。
“其實我不想去當兵,”趙帥突然說,聲音有點悶,“我爸說我再不聽話,就斷我經濟來源,還把我電競賬號封了?!?
王小柱愣了愣:“那你可以……”
“可以啥?”趙帥苦笑,“我除了打游戲,啥也不會。去部隊,說不定真能學點東西?!彼戳丝赐跣≈?,“你呢?真想當特種兵?”
“嗯!”王小柱點頭,眼睛發亮,“我爹說,特種兵能上天入地,最厲害。我想練得跟他一樣,能保護人?!?
趙帥嗤笑一聲,又忍不住問:“那你知道特種兵要過多少關不?格斗、射擊、野外生存……據說還有人因為扛不住淘汰哭鼻子?!?
“不怕。”王小柱攥緊拳頭,“山里的野豬都能對付,還怕訓練?”
夜深了,車廂里的鼾聲此起彼伏。趙帥把零食袋墊在腦袋底下,蜷在座位上打瞌睡,沒多久就往王小柱這邊倒。王小柱想把他推醒,又覺得對方睡得挺沉,就往邊上挪了挪,讓他靠得舒服點。
他自己則靠著窗戶,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鄰座的大叔早就睡熟了,呼嚕聲像拉風箱。王小柱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扁擔,又看了看趙帥露在外面的腳踝——那小子居然穿著限量版球鞋,此刻沾了不少煤灰,看著有點滑稽。
他突然覺得,這城里小子雖然嘴臭,心腸好像也不算壞。
后半夜,趙帥被凍醒了,迷迷糊糊地往身上摸外套,卻摸了個空。王小柱把自己的軍大衣遞過去:“蓋上吧,半夜涼?!?
軍大衣帶著王小柱的體溫,還有股淡淡的煎餅味。趙帥愣了愣,接過來蓋在身上,沒說話,卻往王小柱這邊靠得更近了。
天快亮時,火車進了隧道,車廂里瞬間變黑。趙帥突然說:“喂,土包子,到了新兵連,別拖我后腿。”
黑暗里,王小柱的聲音傳來,帶著點笑意:“你也別當孬種?!?
隧道盡頭的光涌進來時,兩人都沒再說話,但肩膀卻不知不覺靠在了一起。綠皮火車繼續“哐當哐當”地往前開,載著兩個注定要糾纏的靈魂,奔向那個充滿汗水、口號和未知的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