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雎殿晨光熹微,李論介踩著細碎蝶步掠過光潔如鏡的地面,頭頂描金瓷碗中的水竟紋絲不動。
她雙臂如柔柳輕擺,指尖帶著晨露般的微顫,足下卻穩得像鶴踏雪地,步步生蓮。
“記住了,”轉身時裙裾綻開半朵清蓮,“碗在人在,碗碎魂散!”
小宮女們咬著唇小心翼翼踮起腳,瓷碗卻在發髻上搖搖欲墜。
她快步上前托住一個宮女的碗底,氣息拂過對方耳畔:“想著心里最放不下的那個人,步子自然就穩了。”
指尖輕點宮女腰側:“鶴立之時,尾椎要似釘入地底,上身卻要如云飄浮——是骨重,不是身重。”
突然握住宮女手腕往回帶,那人踉蹌間險些摔了碗,卻被她掌心力道穩穩托住。
“瞧見了?”李論介松開手退后半步,“方才這般,可像白鶴受驚振翅?”
宮女望著鏡中自己輕顫的裙裾,忽然脆生生笑道:“尚宮娘娘,您莫不是把仙鶴養在心竅里了?”
李論介眼波微動,轉身時碗中水光輕漾,映著窗外掠過的真鶴,竟分不清哪個才是倒影。
待教習結束,她捧著空碗往浣衣局去。剛過月亮門,忽聞井邊老嬤嬤哼著《鶴唳詞》,蒼老嗓音裹著水聲飄來:
“唳清響于寒潭…舞飛容于舊院……”
她指尖猛地一顫,瓷碗險些脫手。這調子竟與她襁褓中聽過的江南小曲別無二致!
洗衣聲戛然而止。老嬤嬤抬頭望來,渾濁雙眼驟然迸發出精光:“姑娘…這舞衣上的鶴紋,可是裴家失傳的‘凝雪緋’?”
李論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碗沿寒意順著血脈直抵心尖。
裴玉露的嘴唇翕動,喉嚨卻像被堵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她猛地撲進老嬤嬤懷里,用盡全身力氣抱住那瘦削的身體,恨不能將十年徹骨的思念,全都揉進這個遲來的擁抱里。
老嬤嬤的身子一僵,隨即也被這洶涌的情緒淹沒,蒼老的手掌一下下拍著她的背,嘶啞地安撫:“我的兒,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啊……”
裴玉露在她懷里痛哭失聲,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都化作滾燙的淚水流盡。
許久,哭聲才漸漸抽噎成低低的嗚咽。
她抬起頭,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望著老嬤嬤:“嬤嬤,我終于找到您了。”
老嬤嬤攥住裴玉露的手,那只手冰得嚇人,她自己的聲音也哽咽得不成調子。
“老夫人當年被沒入浣衣局,日夜勞作,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三年前那個冬天,天寒得能凍死人,她咳著血還在趕制一件闊衣,說是要留給你當嫁妝……我們都以為,她熬不過那個春天了……”
老嬤嬤說不下去了,從貼身的衣懷里掏出一塊被摩挲得溫潤光亮的銀鎖片。
鎖片上,一只展翅的鶴栩栩如生。
“這是她當時拼了命攥在手里的東西,她說,只要你看到這只鶴,就知道家還在,就一定要好好活著。”
裴玉露的心臟驟然縮緊,又被那句話狠狠刺中。
家還在?
她抓住嬤嬤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嬤嬤,您的話……是什么意思?我母親她……她還……”
最后一個字,她不敢問出口,生怕是自己聽錯了,生怕是空歡喜。
老嬤嬤看著她眼中燃起的、那簇幾乎要燎原的火苗,渾濁的老淚終于滾落,卻帶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孩子,你母親福澤深厚,她挺過來了。”
“她還活著。”
這四個字,如驚雷,如甘霖,瞬間將裴玉露釘在原地。
她還活著!
巨大的狂喜淹沒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可老嬤嬤接下來的話,卻又像一把刀,插進了她剛剛被撫平的心口。
“只是……”
“你母親在繡坊那幾年,為了趕制宮里要的《清明上河圖》屏風,整宿整宿地熬。”
“燭光昏暗,她怕繡錯了,就把油燈挪到眼前,那針腳比頭發絲還細,繡完一幅,眼睛就要紅上好幾天。”
“后來有一次,她繡到一半,人直直就暈了過去。郎中說,那是心血耗損太過,傷了眼的根本。”
“再后來……她的眼睛,就漸漸看不清東西了。”
老嬤嬤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又從懷里掏出一個陳舊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一方精心繡制的手帕,針腳雖然歪歪扭扭,但色彩鮮艷,光澤耀眼。
“這是她徹底看不見之前,最后繡的東西,說無論如何,也要給你留個念想。”
裴玉露顫抖著手,接過那方帕子。
帕子上的圖案,是一個梳著雙鬟髻的少女。
青絲綰在臉畔,柳眉彎彎,臉頰上有一對天生的笑窩,眉心點著一朵小小的花鈿。
少女站在柳樹旁,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鳥籠,頭頂,是一輪清輝皎潔的滿月,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裴玉露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張帶笑的臉。
這是十年前的她。
是母親記憶里,女兒永遠不會老去的模樣。
原來這十年,她夜夜思念著母親,母親也用自己僅剩的光明,將她刻在了絲絹上。
那些歪斜的針腳,是母親在黑暗中摸索的痕跡。
更是她穿透了十年時光,遞到自己掌心里滾燙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