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閣正殿內,空氣凝滯得如同結了冰。
帝王一句“鳳棲梧桐”,不啻驚雷炸響在每位貴女心頭。那些低垂的眉眼之下,驚濤駭浪無聲翻涌。沈玉柔涂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捻碎那方繡著并蒂蓮的絲帕。姜明瑤端肅的面容上看不出波瀾,只下頜線微微繃緊了一瞬。林晚意依舊溫婉垂首,只是那卷書冊的邊緣,被她無意識捏得有些發皺。
太皇太后捻動佛珠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臉上那慈和的微笑像是描上去的,紋絲不動,只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冷光。太后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目光卻從盞沿上方掃過溫照棠,帶著難以言喻的審視。
溫照棠感覺到那些目光,或嫉恨、或驚疑、或衡量,如同細密的針,無聲地扎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她維持著屈膝垂首的姿態,呼吸勻長,仿佛方才那石破天驚的贊譽只是拂過耳畔的微風。
“皇帝眼光獨到。”太皇太后終于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是鳳鳥非梧桐不棲,亦非凡木可擬。終究要看其羽翼是否足夠豐滿,鳴聲是否足夠清越,配不配得上那最高的枝頭。”
她這話,像是接了皇帝的話,卻又將溫照棠再次推至懸崖邊緣——帝王的贊譽是榮耀,更是催命符,若她接不住接下來的考驗,此刻的“鳳棲梧桐”便會成為天大的笑話。
裴毓衡神色未變,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從溫照棠身上移開,仿佛方才那話只是隨口一提,并不值得過多關注?!斑x秀自有章程,開始吧?!彼Z調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侍立一旁的司禮監太監立刻尖聲宣道:“首試——琴藝!請諸位小姐依序上前,奏演一曲!”
早有宮人抬上數架名琴,置于殿中。抽簽定了次序,第一位上前的是一位伯爵之女,指尖微顫,彈了一曲規規矩矩的《春江花月夜》,雖無錯處,卻也平平無奇?;实凵裆?,太皇太后閉目養神,太后偶爾頷首。
接著幾位貴女,或緊張失誤,或中規中矩,都未能掀起太多波瀾。殿內氣氛稍緩,卻依舊緊繃。
輪到沈玉柔。她深吸一口氣,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走到一架焦尾琴前,盈盈一拜:“臣女獻丑,奏一曲《彩云追月》?!彼讣饴湎拢僖纛D時變得華麗流暢,技巧嫻熟,旋律歡快悅耳,極力營造著富麗堂皇的意境,與她一身炫目的裝扮相得益彰。一曲終了,她面帶得色地瞥了溫照棠一眼。
太后微笑著點頭:“沈家丫頭指法靈動,倒是喜慶。”
太皇太后也睜眼看了看,未置可否。
裴毓衡只淡淡說了句:“尚可。”
沈玉柔臉上笑容微僵,悻悻退下。
接著是林晚意。她抱著一架看似古拙的琴上前,聲音溫柔:“臣女才疏,唯習得一首《幽蘭操》,請陛下、太皇太后、太后品鑒。”琴聲起,清幽寂寥,帶著一股山林氣息,倒是符合她書香門第的人設,意境營造得頗為不俗,顯得格調高遠。
太后眼中露出贊賞:“林太傅家的女兒,果然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曲子意境是好的。”
太皇太后也微微頷首:“哀家記得,皇帝小時也常聽太傅講解琴曲中的典故?!?
裴毓衡目光落在林晚意身上,似乎柔和了些許:“嗯,此曲頗見心性?!?
林晚意臉頰微紅,柔順退下,經過溫照棠身邊時,眼風都未曾掃過一下。
姜明瑤是倒數第二個。她步履沉穩,在一架音色洪亮的琴前坐下,并未多言,直接奏響一曲《十面埋伏》。金戈鐵馬之氣頓時充盈殿宇,指力剛勁,氣勢磅礴,帶著不容忽視的殺伐決斷,與她將門虎女的身份極為相稱,幾乎不似閨閣女子的琴音。
太皇太后眼中露出明顯的滿意之色,竟輕輕撫掌:“好!有氣魄!這才是母儀天下該有的胸襟格局!”
太后也笑著附和:“姜小姐不愧是將門之女?!?
裴毓衡看著姜明瑤,點了點頭:“此曲,非心志堅毅者不能奏其精髓?!彼闶菢O高的評價。
姜明瑤沉靜行禮:“謝陛下、太皇太后、太后謬贊。”退下時,目光與溫照棠有一瞬的交錯,平靜無波,卻暗藏鋒芒。
終于,輪到了溫照棠。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一身。期待、審視、幸災樂禍……先前帝王那四個字,已將她的位置抬得太高,此刻,她若不能遠超眾人,便是跌落塵埃。
她緩步上前,并未選擇那些名貴的琴,反而走至殿側一架看似普通、木質溫潤的七弦琴前。素白指尖輕輕拂過琴弦,試了兩個音,音色清越通透,她微微頷首。
“臣女溫照棠,奏《鳳求凰》?!?
聲音落,殿內隱隱響起幾聲極輕的嗤笑?!而P求凰》?這等訴說男女情愛、甚至帶些輕佻意味的曲子,在此等嚴肅場合?沈玉柔幾乎要掩口,連姜明瑤都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林晚意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裴毓衡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深邃難辨。
溫照棠恍若未聞,指尖落下。
第一個音符跳出,便與所有人預想的旖旎纏綿截然不同!
琴音初時清越孤高,如鳳鳥清鳴,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蒼生,帶著一種天生的尊貴與疏離。繼而旋律流轉,并非乞求,而是展翅,是吸引,是展露自身華彩羽翼與不凡氣度,引得百鳥朝覲,萬木傾心。那琴音里沒有絲毫媚俗,只有磅礴的自信與坦蕩的追求,將一曲本帶私情的《鳳求凰》,生生拔高到了志同道合、并肩俯瞰天下的境界!
她的指法已臻化境,輕重緩急,抹挑勾剔,無不精準至極,情感充沛卻不泛濫,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敲在人心尖最敏感處。時而如金玉交鳴,清越激蕩;時而如溪流潺潺,婉轉深情;到最后,旋律愈拔愈高,如同鳳凰振翅,直沖云霄,帶著一往無前的決心與霸氣,最終在一個無比清越堅定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余音裊裊,繞梁不絕。
滿殿死寂。
落針可聞。
太皇太后捻佛珠的手早已停下,怔怔看著殿中那素衣少女。太后端著茶盞,忘了放下。就連侍立的宮人太監,都屏住了呼吸。
裴毓衡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他看著溫照棠,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下驟然裂開一道深痕。
溫照棠緩緩收手,起身,垂首靜立,仿佛方才彈奏出驚天琴音的不是她本人。
良久。
“好……好一個《鳳求凰》!”太皇太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她目光復雜地看著溫照棠,“哀家今日,才算真正領略了何謂‘此曲只應天上有’。”這話,已是極高的贊譽,卻說得有些艱難。
太后放下茶盞,笑容有些勉強:“溫小姐琴技……超凡脫俗,意境更是……獨特。”她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詞。
裴毓衡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目光依舊鎖在溫照棠身上,那目光太過深沉專注,幾乎要將人吸進去。殿內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等待著他的評判。
他終于開口,聲音比方才評價任何人時都更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梧桐已備,靜待鳳儀?!?
又是梧桐!又是鳳!
這一次,再無人敢露出絲毫異色,只有深深的震撼與難以置信。帝王的態度,已昭然若揭!
首試,溫照棠以絕對碾壓的姿態,勝了。
接下來的進程,似乎都變得索然無味。眾人心思各異地熬到司禮監宣布首試結束,恭送圣駕。
帝后與太皇太后、太后起身離去。經過溫照棠身邊時,裴毓衡的腳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卻并未停留。
圣駕一走,殿內緊繃的氣氛瞬間松弛,又立刻被另一種更微妙、更尖銳的東西取代。
貴女們紛紛起身,卻無人立刻離開。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溫照棠,復雜難言。
沈玉柔第一個按捺不住,扭著腰肢走上前,臉上擠出的笑容僵硬無比:“溫姐姐真是深藏不露啊,這一曲《鳳求凰》,彈得真是……別出心裁?!痹捓锏乃嵋鈳缀跻绯鰜?。
溫照棠正欲轉身離開,聞言腳步微頓,側眸看她,目光清冷如常:“沈小姐過獎。曲子本無高下,心有所感,指尖流露罷了。”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沈玉柔被這不咸不淡的話一噎,臉色更加難看。
姜明瑤走了過來,她的目光在溫照棠臉上停留片刻,聲音依舊持重,卻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慎:“溫妹妹琴藝高絕,明瑤佩服?!彼D了頓,似不經意道,“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妹妹如今風頭正盛,還需……萬事謹慎?!边@話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謝姜姐姐提點?!睖卣仗奈⑽㈩h首,神色不動,“照棠行事,但求無愧于心,無違禮法。至于風雨……”她眼睫微抬,清冷的眸光掃過姜明瑤和一旁豎著耳朵聽的沈玉柔,語氣淡然而篤定,“既選擇了最高的枝頭,便早已準備迎接九天之風?!?
說罷,不再看她們驟然變化的臉色,帶著忍冬和素心,徑直穿過人群,向殿外走去。所過之處,貴女們下意識地微微避讓,眼神驚疑不定。
回到漱玉軒,忍冬立刻掩上門,仔細檢查內外。素心則快步走到溫照棠身邊,低聲道:“小姐,方才在殿上,奴婢留意到,您奏琴時,那位蘇小姐……似乎一直盯著您的琴弦看,眼神有些不對。”
溫照棠正執起茶盞的手微微一頓。
忍冬檢查完畢,也走過來,面色沉凝:“屬下也注意到了。還有,陛下離開時,太皇太后身邊那個掌事嬤嬤,看小姐的眼神,冷得很。”
溫照棠垂眸,看著盞中澄澈的茶湯,水面倒映出她清冷平靜的眉眼。
“知道了?!彼p輕呷了口茶,放下茶盞,聲音沒有半分波瀾,“才只是開始。真正的風雨,還在后頭。”
她抬眼,望向窗外漸漸停歇的雨勢,天際露出一線微光,映亮她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卻銳利如刀鋒的冷芒。
“讓人去查查,那架我彈過的琴,現在何處。”她輕聲吩咐,語氣卻不容置疑,“仔細查,每一根琴弦,每一寸木料,都不可放過?!?
素心和忍冬心頭同時一凜,齊聲應道:“是!”
窗外,那線微光迅速被重新聚攏的烏云吞噬,天色再次陰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