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薄暮，寒意尚未散盡，檐角殘留的霜痕在暮色里泛著慘白微光。凌無塵踏過長街青石板，玄色衣擺拂過地面，無聲無息，只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又悄然落下。他剛從城西老槐樹下結果了一個仇家，劍鋒飲血，快得只余一線寒光，那溫熱的血珠順著吹毛斷發的劍刃滑落，尚未滴入塵埃，便已被他袖中內力悄然震散。

身后，幾只寒鴉驚飛，聒噪著沖入鉛灰色的天空，仿佛也被那尚未散盡的殺氣驚擾。

他步履未停，心中那份仇讎名錄上，下一個名字在城東勾欄院后巷等著被抹去。玄鐵的劍鞘貼著腰側，冰涼堅硬，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的溫度。就在他身影即將轉入一條更窄的巷弄時，一片過于鮮亮的顏色驟然闖入視野——杏黃的春衫，像一捧不合時宜的暖陽，猛地截住了他的去路。

“這位公子！”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一絲甜膩的慵懶，與這肅殺的長街格格不入。

凌無塵腳步一頓，眼簾微抬。眼前是個年輕的姑娘，梳著簡單的雙螺髻，鬢邊簪了朵小小的迎春，鵝黃的花瓣在暮風里顫巍巍的。她手里舉著一個油紙包，里面赫然插著幾串紅艷欲滴的糖葫蘆，琥珀色的糖殼在暮色里閃著誘人的微光。姑娘仰著臉，一雙杏眼彎成了月牙兒，里面盛滿了純粹的笑意和某種理所當然的期待。

“糖葫蘆，剛裹的，脆生！”她往前遞了遞油紙包，那紅彤彤的山楂幾乎要蹭到凌無塵玄色的衣襟上，“賒一串？下個月發了月錢，一準兒還你！”她的語氣輕快得如同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仿佛“賒欠”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是天經地義的事。

凌無塵的目光掠過那串糖葫蘆，落在姑娘沾著一點糖渣的嘴角。他的臉如同覆著終年不化的寒冰，薄唇緊抿，沒有一絲弧度。空氣凝滯了一瞬，只有巷口吹來的風帶著濕冷的鐵銹氣息——那是他劍上剛干涸的血的味道。他沉默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極短，干凈得近乎冷硬。他并未去拿油紙包，而是精準地捏住了一串糖葫蘆的竹簽尾端，輕輕一抽，那裹著晶瑩糖衣的山楂串便脫離了同伴，落入他手中。

“給?！彼穆曇舻统粒翢o波瀾，像凍土下緩緩流淌的冰河。他將那串糖葫蘆遞向姑娘，動作平穩得沒有一絲漣漪，仿佛遞出的不是零嘴，而是一道催命符。

姑娘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像迎春花兒得了雨露：“多謝公子！公子真是……”她伸手來接，指尖幾乎要碰到凌無塵的手指。

“……我的劍，從不賒賬。”他打斷她，語速不快，字字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就在那串糖葫蘆即將落入姑娘手中的剎那，凌無塵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動作細微得如同錯覺，那串紅艷艷的糖葫蘆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道牽引，倏然脫手，向下墜去。

“哎呀！”姑娘驚呼，杏眼圓睜，下意識地伸手去撈，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凌無塵的身影卻已在她驚呼的尾音里，如一道融入暮色的墨痕，無聲無息地掠過她身側。玄色的衣袂擦過她杏黃的袖口，只留下一縷極淡的、仿佛來自遙遠雪峰的冷冽氣息。他徑直向前，沒入巷子深處更濃的陰影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停頓，那串墜落的糖葫蘆，都只是幻覺。

巷子里，只留下姑娘站在原地，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那串失而復得的糖葫蘆，指尖沾上粘稠的糖漿。她低頭看著手中紅得刺眼的果子，又抬眼望向凌無塵消失的方向，那深巷盡頭，暮色四合，幽暗如獸口。她嘴角撇了撇，小聲嘀咕：“怪人……糖葫蘆都舍不得好好給?！彼蛄颂蛑讣獾奶菨n，杏眼彎起，對著那幽暗處，悄悄做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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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午后。

暖融融的陽光慷慨地潑灑下來，將城東“醉仙樓”那飛翹的碧色琉璃瓦曬得發亮。凌無塵如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立在一處更高的鄰家屋頂的背陰處。他追蹤了整整兩日一夜的仇家——江湖上綽號“鬼影刀”的獨行大盜，此刻就藏匿在這片繁華之下。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屋脊的起伏，精準地鎖定著醉仙樓內外的動靜。風吹過，帶來樓下食客的喧囂、酒香、菜肴的熱氣，還有一種……熟悉又突兀的甜香。

凌無塵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氣味，像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破了此刻全神貫注的殺意壁壘。他的視線下意識地偏離了目標區域，循著那絲甜膩的源頭掃去。

就在醉仙樓斜對面，一處低矮些的雜貨鋪瓦房屋頂上，赫然坐著一個人。杏黃的衫子，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兩條腿懸在屋檐外，悠閑地晃蕩著。不是那日巷口的姑娘又是誰？她背對著凌無塵的方向，正盤腿坐著，手里舉著一串新的、紅得耀眼的糖葫蘆，小口小口地啃著，吃得無比專注和愜意。陽光勾勒著她小巧的側影，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她和她那串甜蜜的負擔。

凌無塵的目光在她身邊隨意堆放的幾個空油紙包上停留了一瞬。粗略一掃，至少九、十個。加上她手中正吃的這一串……第十串。

一絲極淡、幾近于無的荒謬感，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古井無波的心境里蕩開微不可查的漣漪。他默默收回了視線，強迫自己重新聚焦于醉仙樓。那“鬼影刀”的氣息還在里面，未曾移動。

然而，僅僅半炷香后，當凌無塵的耐心即將耗盡，準備潛入醉仙樓雷霆一擊時，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了那個杏黃的身影。她吃完了，滿足地舔了舔沾著糖渣的指尖，然后竟從身旁的包袱里，又摸出了一串嶄新的糖葫蘆！

第十一串。

凌無塵握著劍柄的手指，無聲地收緊了一分。冰冷的玄鐵劍鞘似乎也沾染了一絲陽光的溫度，變得有些礙手。

又過了約一盞茶時間。醉仙樓后廚的側門被推開，一個穿著不起眼粗布短打、低著頭、身形瘦削的漢子閃身出來，迅速混入人流。動作極快，但那股子陰鷙的戾氣和刻意收斂的步法，在凌無塵眼中如同黑夜里的燭火——正是“鬼影刀”！

獵物現身。凌無塵眼底寒芒暴漲，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即將離弦的勁箭。就在他提氣欲縱身撲下，以雷霆萬鈞之勢了結這場追獵的瞬間——

“咔嚓！”

一聲清脆的、牙齒咬破糖殼的聲響，清晰地、不合時宜地、甚至帶著點挑釁般的歡快，從那杏黃色的身影處傳來。

第十一串糖葫蘆，被咬下了第一顆山楂。

這聲音仿佛一道無形的繩索，極其短暫卻真實地絆住了凌無塵那凝聚到頂點的殺意。他蓄勢待發的動作，出現了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極其細微的一滯。

高手相爭，一瞬便是生死。

就在這電光火石、連一個呼吸都嫌長的停滯里，“鬼影刀”的身影已如泥鰍般滑入前方一條更加狹窄、人流如織的鬧市小巷，瞬間被洶涌的人潮吞沒，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

凌無塵僵立在屋頂的陰影里，周身醞釀的、足以凍結空氣的殺意，如同被戳破的氣囊，驟然消散。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投向斜對面那個雜貨鋪的屋頂。

陽光正好，打在那杏黃衫子上，幾乎有些晃眼。那姑娘毫無所覺，依舊背對著他，晃著腿，啃著她的第十一串糖葫蘆，津津有味。她甚至愜意地微微后仰，像是要好好曬曬這春日暖陽，烏黑的發頂在光線下暈開一圈毛茸茸的金邊。

他追蹤了三日三夜的仇家，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影刀”，就這樣……被一串糖葫蘆的咔嚓聲，放跑了。

一股難以名狀的郁氣，混雜著冰封的怒意，在凌無塵胸中無聲地翻騰。他玄色的身影驟然動了，不再如暗夜幽魂，而是帶著一股劈開空氣的決絕銳氣，直撲那雜貨鋪的屋頂！

風在耳邊呼嘯，瓦片在腳下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幾乎只是一個眨眼，凌無塵已如鬼魅般出現在那悠閑晃腿的身影背后。

沒有任何預兆，更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一道凜冽到足以凍結陽光的寒意，毫無阻礙地、精準地貼上姑娘纖細脆弱的頸側。

冰冷的劍鋒緊貼著她溫熱的肌膚，激得她裸露的脖頸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顆粒。那劍身散發的寒氣，比屋檐下殘留的春雪還要刺骨。

姑娘啃糖葫蘆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她鼓著的腮幫子忘了動，沾著糖渣的嘴唇微張著，舉著糖葫蘆的手停在半空，連晃蕩的小腿都凝固了姿勢。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那劍鋒凍結。

一個冷硬得如同千年寒鐵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在她身后咫尺之處響起：

“姑娘。”那兩個字吐出來，像冰珠子砸在玉盤上。

“該結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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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劍鋒緊貼著脖頸的肌膚，那寒意幾乎要順著血脈凍到骨頭縫里。唐小葫僵著身子，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一下。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人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實質般的冷冽氣息，比臘月里的穿堂風還要刺骨。

“結……結賬？”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澀得發痛，聲音因為過度緊繃而顯得有些變調，“公、公子說的是……糖葫蘆錢？”

身后一片死寂。沒有回答，只有那貼著皮膚的劍鋒，無聲地傳達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這沉默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

唐小葫心念電轉，無數個念頭在生死一線間瘋狂碰撞。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懸在屋檐外的腳，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跳下去？不行，摔不死也得摔殘，況且這煞神的劍……快得離譜！喊救命？只怕第一個字沒出口，脖子就涼了！她甚至有那么一剎那荒謬地想著，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第十一串糖葫蘆塞給他抵債？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掐滅了——嫌死得不夠快么？

冷汗沿著她的額角滑下，癢癢的，她卻連抬手擦一下都不敢。

怎么辦？怎么辦？！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中，一個極其大膽、堪稱荒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躥出的野火花，猛地照亮了她混亂的思緒。

死馬當活馬醫！賭了！

唐小葫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勇氣都吸進肺里。她保持著舉著半串糖葫蘆的姿勢，脖子僵硬地梗著，小心翼翼地、用一種帶著豁出去般的顫音，飛快地問道：

“公……公子，那個……能不能……”她頓了頓，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語言，“能不能……肉償？”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感覺到身后那如同實質的冰冷氣息驟然一窒?？諝夥路鹉塘?。

她心一橫，閉著眼飛快地補充道：“比、比如……幫你打架？”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兩個字幾乎含在喉嚨里，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窘迫。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只有風吹過屋檐的細微聲響，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

“嗤……”

一聲極輕微、仿佛幻覺般的輕響。不是笑聲，更像是某種極其鋒利的薄刃在空氣中極速震顫了一下發出的余音。

緊接著，唐小葫只覺得脖頸處那股幾乎要凍僵她的寒意，倏地一松！

她愕然低頭。

只見自己杏黃色的衣襟前襟上，簌簌落下幾點細小的、琥珀色的碎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是糖渣。

而原本穩穩貼在她頸側的、那柄吹毛斷發、寒氣逼人的長劍，此刻劍尖竟在極其輕微地、難以抑制地……顫抖！

那顫抖的幅度極小，若非她此刻神經緊繃到了極致，幾乎難以察覺。但那劍尖的微顫，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清晰地昭示著持劍者內心絕非表面那般冰冷無波。

唐小葫徹底懵了。她看著衣襟上那幾點糖渣，又感覺到脖頸上驟然消失的冰冷壓力，腦子里一片空白。這……這是什么路數？糖葫蘆的詛咒嗎？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聲極低、極壓抑的吸氣聲，仿佛在強行平復某種失控的情緒。隨即，那柄微微顫抖的長劍，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倏然收回。

冰冷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但那股迫人的殺意，卻如同退潮般消失了。

唐小葫僵硬地、如同生了銹的機括般，一寸寸地轉過頭去。

凌無塵依舊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他臉上的表情……唐小葫發誓，自己從未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如此復雜又難以解讀的“表情”。那張俊美卻冷硬如石刻的臉龐，此刻線條繃得死緊，薄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但他的眼底……那雙原本如同寒潭深淵、只有無盡冰封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翻涌著一種唐小葫無法理解的、近乎“混亂”的漩渦——像是被強行凍結的驚濤駭浪，又像是某種極其罕見的、名為“措手不及”的情緒在激烈沖撞。

他的視線，沒有看唐小葫的臉，而是死死地、如同被釘住一般，粘在她衣襟前那幾點剛剛落下的、微不足道的糖渣上。那眼神，仿佛那不是幾粒糖屑，而是什么令他極度困擾、難以理解的絕世兇器。

時間在兩人之間尷尬而微妙地流淌著。

最終，凌無塵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她衣襟的糖渣上移開。他沒有再看唐小葫，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沾染上什么麻煩。他只是用一種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僵硬、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十串糖葫蘆。一百五十文?！?

說完，他猛地轉過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帶著一股近乎“落荒而逃”的氣勢，身影一晃，便如一道墨線融入了下方縱橫交錯的街巷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唐小葫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雜貨鋪的屋頂上，手里還舉著那半串啃了一半的糖葫蘆。暖風吹過，衣襟上那幾點糖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低頭看了看糖渣，又抬頭望了望凌無塵消失的方向，再低頭看看手里的糖葫蘆……半晌，她終于眨了眨眼，長長地、如夢初醒般地“呼”出一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

“怪人……糖葫蘆錢，倒是記得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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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醉仙樓屋頂“結賬風波”后，江湖上關于“無塵劍”凌無塵的傳言，便悄然多了一絲古怪而甜蜜的注腳。

起初，只是幾個眼尖的老江湖在酒肆里竊竊私語。

“哎，你瞧見沒？凌煞星那把從不離身的‘凝霜’劍……劍穗子底下，好像多了點東西？”一個刀疤臉漢子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比劃著。

“啥東西？總不會是娘們兒的香囊吧？哈哈！”同桌的絡腮胡大漢灌了口酒，嗤笑道。

“去你的！比那還邪門！”刀疤臉漢子眼睛瞪得溜圓，“是根竹簽子！小半截，磨得挺光溜，看那顏色……像是串過糖葫蘆的！”

“噗——！”絡腮胡一口酒噴了出來，嗆得滿臉通紅，“啥玩意兒？！糖葫蘆簽子？你他娘的眼花了吧？”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漣漪卻越擴越大，越傳越真。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在江南煙雨樓，親眼看見凌無塵一劍挑飛了“七殺棍”吳老七的成名兵器，劍光收斂時，那截小竹簽就綴在墨色的劍穗下，隨著劍勢微微晃動，紅艷艷的糖漬在陽光下格外扎眼。

還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在漠北風沙漫天的驛站，凌無塵獨坐角落，面前只放著一杯清水。他偶爾抬手端起杯子時，袖口滑落，露出的劍柄末端，赫然拴著那截小簽子。他看那簽子的眼神，據目擊者賭咒發誓說，復雜得像是看著一件失而復得卻又無比燙手的寶貝，帶著點……生無可戀的意味？

更有甚者，添油加醋地編排，說凌無塵追殺“毒手藥王”至斷魂崖，那老毒物情急之下，竟從懷里掏出一大把新做的糖葫蘆，胡亂插在崖邊的石縫里，大喊：“凌無塵！看簽！看簽啊！”據說，凌無塵那驚天動地的一劍，硬是在離老毒物咽喉半寸的地方生生頓住，劍氣削斷了對方幾根白發，卻終究沒刺下去。老毒物連滾帶爬逃出生天，逢人便說糖葫蘆簽子是保命符。

傳言紛紛，真真假假，但有一點卻漸漸成了江湖中人心照不宣的“常識”——那把曾令無數豪杰飲恨的“凝霜”劍，劍穗之下，確實多了一小截不起眼的、磨得光滑的、仿佛還殘留著糖漬的竹簽子。它成了凌無塵身上最突兀、最柔軟、也最令人費解的標記。

于是，江湖的風氣，竟也因為這小小的一截簽子，詭異地歪了那么一瞬。

“血手人屠”屠剛，曾是北地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獨行巨寇，刀下亡魂無數。在被凌無塵堵在自家老巢三天三夜、連茅房都不敢去之后，這位兇神惡煞的大漢，做出了一個驚掉所有人下巴的決定。他遣散了山寨嘍啰，變賣了所有沾血的兵器，竟在汴梁城最熱鬧的朱雀大街上，支起了一個小小的糖葫蘆攤子！紅彤彤的山楂串得整整齊齊，糖殼熬得金黃透亮，香氣能飄出半條街。屠剛穿著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腰里還別著他那把豁了口的鬼頭刀——不過刀柄上，也滑稽地掛上了一小截新削的竹簽子。他逢人就憨厚地笑（盡管那笑比哭還難看）：“新鮮的糖葫蘆嘞！正宗簽子，童叟無欺！”

“玉面狐貍”柳三娘，素來以狡詐多端、媚術惑人著稱。在被凌無塵從江南追到漠北，連換了十七個身份都被揪出來后，這位千嬌百媚的女魔頭，也悟了。她盤下了西湖邊一家生意慘淡的點心鋪子，重金請來老師傅，專做一種裹著厚厚糖衣、簽子特別精致的“保命糖葫蘆”。鋪子開張那天，柳三娘親自站在門口，一身素凈的布裙，發髻上斜插著一支新削的竹簽當簪子，對著來往行人巧笑倩兮：“糖葫蘆嘞~吃了咱家的糖葫蘆，保管您呀，走路都帶風，遇事有貴人！”她眼波流轉，意有所指，“簽子，可是頂頂要緊的！”

一時間，江湖上那些曾經或正被凌無塵“惦記”的狠角色們，仿佛一夜之間都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改邪歸正或許艱難，但改行賣糖葫蘆，似乎成了保命的不二法門。各地的糖葫蘆攤子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糖葫蘆的品種也花樣翻新，山楂餡兒、豆沙餡兒、糯米餡兒……但萬變不離其宗，那插糖葫蘆的簽子，都削得格外講究，打磨得光滑溜手，恨不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江湖，似乎因為這小小的竹簽，飄起了一股久違的、甜膩膩的煙火氣。只是不知道那位“無塵劍”本人，面對這滿大街晃眼的糖葫蘆簽子，心里到底是何滋味？是啼笑皆非的無奈，還是……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杏黃衫子強行塞入他冰冷世界的、甜得發齁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