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熒光燈管在頭頂發出細微的嗡鳴,像只永遠不知疲倦的夏蟬。蘇晚踮著腳夠冷柜最上層的巧克力牛奶時,帆布鞋的鞋底在瓷磚上蹭出輕微的聲響,貨架上的薯片包裝袋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晃出一串細碎的沙沙聲。
“借過。”
身后突然炸響的清朗嗓音讓她嚇了一跳,后腰撞到金屬貨架棱角的瞬間,疼得倒抽冷氣。轉身時正對上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男生舉著兩瓶冰鎮可樂,藍白校服的領口沾著圈淡淡的汗漬,額前碎發被汗水浸成深褐色,貼在飽滿的額頭上。他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會陷下去個小小的梨渦,像只剛偷吃完蜂蜜的小狼狗。
“抱歉。”他從校服口袋里摸出張創可貼,包裝上印著憨態可掬的小熊圖案,邊緣還沾著點草屑,“剛才急著趕末班車,沒看到你。”
蘇晚接過創可貼時,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指腹。男生的手很燙,帶著被夏日陽光曬過的溫度,像團小火苗倏地竄進她的皮膚里,沿著血管一路燒到心臟。她低著頭說了聲沒關系,聽見他拉開拉環的聲音,氣泡破裂的滋滋聲里,混著他轉身時說的“下次小心”。
那天的晚霞紅得像融化的草莓糖,蘇晚捏著那張印著小熊的創可貼,在便利店門口站了很久。直到末班車的燈光刺破暮色,她才發現自己手里的巧克力牛奶已經被體溫捂得溫熱,瓶身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滑進校服口袋,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從那以后,蘇晚總在放學后繞路去那家便利店。有時是假裝挑選筆記本,目光卻越過貨架縫隙,偷偷落在冰柜前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有時是故意在收銀臺前磨蹭,聽他和老板娘說“要兩串魚丸,多放辣椒”;更多的時候,她只是抱著本練習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他背著黑色雙肩包,推門時帶進來一陣裹挾著梔子花香的風。
他們漸漸熟悉起來。會在同時伸手去夠最后一盒金槍魚三明治時相視而笑,他總是讓給她,說“我其實更愛吃火腿的”;會在冰柜前并排站著挑冰棍,他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拿起綠豆沙口味,說“這個像我外婆家院子里的老槐樹,涼絲絲的”;會在等待加熱便當的間隙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他說他喜歡籃球,說他們班的數學課代表總愛拖堂,說學校后門那家奶茶店的珍珠煮得太硬。
蘇晚知道了他叫林漾,在隔壁三班;知道了他每天放學后要去打籃球,所以總是趕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家;知道了他不吃香菜,卻很能吃辣,每次吃魚丸都要讓老板娘多加兩勺辣椒醬。而林漾也知道了蘇晚喜歡喝巧克力牛奶,知道了她害怕數學,知道了她總在放學后留在教室里寫一會兒作業,所以每次來便利店都比別人晚一點。
六月的雨來得猝不及防,蘇晚抱著剛買的習題冊沖出便利店時,整個人都被澆成了落湯雞。雨水順著額發往下淌,模糊了視線,她正狼狽地抹著臉,頭頂忽然多了一片陰影。
“拿著。”林漾把傘塞到她手里,自己轉身沖進雨里,藍白校服在雨幕中漸漸縮成小小的身影。蘇晚握著那把帶著淡淡青草香的黑傘,突然想起昨天在操場邊,看見他把傘借給了一個哭著找媽媽的小女孩。
第二天去還傘時,林漾正在籃球場上打球。蘇晚站在鐵絲網外,看他起跳投籃,汗水順著下頜線滑落,砸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蒸發成細小的白霧。中場休息時,他抱著籃球朝她走來,發梢還在滴水,陽光透過水珠,在他鎖骨處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謝啦。”他接過傘,隨手靠在鐵絲網上,“昨天沒淋感冒吧?”
蘇晚搖搖頭,從書包里掏出袋巧克力牛奶遞過去:“這個給你。”
他愣了一下,接過去時指尖碰到她的,兩個人都像觸電似的縮回手。“你不是每天都要喝嗎?”他撓撓頭,耳根有點紅。
“今天想喝草莓味的。”蘇晚說完就后悔了,便利店根本沒有草莓味的牛奶。她看見林漾低頭笑了,肩膀輕輕抖動著,像只偷樂的小獸。
那天的陽光格外好,把籃球場曬得暖洋洋的。蘇晚坐在場邊的看臺上,看林漾和隊友們打球,聽他們喊著彼此的外號,看他進球后得意地揚起下巴。風帶著籃球的橡膠味吹過來,混著遠處食堂飄來的飯菜香,構成了整個夏天最生動的背景音。
放學路上,蘇晚發現書包側袋里多了盒草莓味牛奶。她突然想起中場休息時,林漾說去買水,原來是跑了趟便利店。牛奶盒上貼著張便利貼,上面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旁邊寫著:“下次直接說想請我喝,不用找借口。”
字跡飛揚又張揚,像他本人一樣,帶著點不自知的溫柔。
期末考試前的一個周末,蘇晚在圖書館復習到很晚。走出大門時,發現外面下起了小雨,她正發愁怎么回家,就看見路燈下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林漾背著黑色雙肩包,手里拿著那把黑傘,校服外套搭在胳膊上,白T恤被雨水打濕了一小塊。
“等很久了?”蘇晚走過去,看見他鞋邊積了圈水洼。
“剛到。”他把傘撐開,往她那邊傾斜了大半,“阿姨說你在圖書館,怕你沒帶傘。”
林漾的媽媽在學校門口開了家文具店,蘇晚偶爾會去那里買筆記本。她沒想到阿姨會記得自己,更沒想到林漾會特意跑來接她。
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兩個人并肩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蘇晚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著雨水的清新氣息,讓她想起外婆家曬在院子里的床單。
“數學復習得怎么樣了?”林漾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不太好。”蘇晚踢著路邊的小石子,聲音悶悶的,“最后幾道大題總是不會做。”
“明天下午有空嗎?”他停下腳步,路燈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我可以幫你講講。”
蘇晚猛地抬頭,撞進他帶著笑意的眼睛里。那里面好像盛著整個夏天的星光,亮得讓她不敢直視。
第二天下午,他們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見面。林漾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他說是小時候爬樹摔的。他講題時很認真,手指在習題冊上劃過,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他手上,把那些細小的絨毛都照得清清楚楚。
“這里要設未知數。”他用筆在紙上畫著輔助線,“你看,這樣一連接,就變成直角三角形了。”
蘇晚的注意力卻總在他的手上,看他握筆的姿勢,看他指尖的薄繭,猜想那是不是打籃球磨出來的。直到他用筆桿敲了敲她的額頭:“專心點。”
她才回過神來,臉紅得像熟透的桃子。林漾看著她,忽然笑了,左邊嘴角的梨渦深深陷下去:“蘇晚,你是不是在想別的事?”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響亮,蘇晚感覺自己的心跳快要沖破喉嚨。她低下頭,假裝看題,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空氣里彌漫著舊書的油墨味,混著林漾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形成一種讓她心慌意亂的氣息。
那天的復習持續到傍晚,林漾把所有的重點題型都給她講了一遍,還在她的習題冊上畫了很多重點符號。臨走時,他忽然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淡藍色的星星。
“這個給你。”他把瓶子塞到她手里,耳根有點紅,“據說考前看星星,會有好運氣。”
蘇晚握著那個冰涼的玻璃瓶,感覺心里某個地方被填得滿滿的。她看著林漾轉身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傘柄上殘留的溫度。
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時,蘇晚的數學進步了很多。她拿著成績單跑到三班門口,想告訴林漾這個好消息,卻看見他正收拾書包,桌子上放著個大大的紙箱。
“你要搬走?”蘇晚的聲音有點發顫。
林漾轉過頭,臉上的笑容有點勉強:“嗯,我爸工作調動,要去南方。”
蘇晚感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空蕩蕩的疼。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什么時候走?”過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下周。”林漾低下頭,開始往紙箱里裝書,“其實早就該告訴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他沒說。蘇晚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覺得鼻子很酸。她轉身跑出三班的教室,怕自己忍不住哭出來。走廊里的風很大,吹得她眼睛發澀。
接下來的幾天,蘇晚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林漾。她不再去那家便利店,不再走那條和他一起走過的回家路,甚至在食堂打飯時,都會繞開他常去的窗口。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離開,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難過。
直到七月的風裹著梔子花香漫進教室時,蘇晚在課桌抽屜里發現了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只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熊,和那天他給的創可貼一模一樣。
她捏著信封在操場邊坐了一下午,看穿藍白校服的男生在籃球場上奔跑,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籃時揚起的下巴線條利落又好看。幾次想拆開信封,指尖碰到封口處又縮了回來。她怕里面寫著告別的話,怕這短暫的相遇終究只是一場夢。
晚自習的鈴聲響過三遍,信始終沒被拆開。蘇晚把它夾進最厚的數學筆記里,像藏起顆發燙的星星。她想,等林漾走了再看也不遲,至少現在,她還能假裝他只是去打了場很久的籃球。
林漾走的那天,蘇晚還是去了學校。她躲在香樟樹后面,看他抱著紙箱走出教學樓,看他在校門口和同學們擁抱告別,看他時不時地朝教學樓的方向張望。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個孤單的感嘆號。
直到校車緩緩駛離,林漾也沒有看到躲在樹后的她。蘇晚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了很久,直到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才慢慢站起來。口袋里的玻璃瓶硌得她有點疼,里面的藍星星在暮色中閃著微弱的光。
暑假過得很慢,又很快。蘇晚每天都會去那家便利店,買一盒巧克力牛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人來人往。冰柜里的綠豆沙冰棍始終堆得滿滿的,卻再也沒有人會毫不猶豫地拿起它。老板娘偶爾會問起林漾,蘇晚總是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八月底,蘇晚收到了一個包裹,寄件人地址是南方的一座城市,沒有署名。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里面是個精致的音樂盒,打開時會響起《小星星》的旋律,底座上刻著一行小字:“愿你永遠有星光相伴。”
音樂盒轉動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極了那個雨天,林漾傘面上的雨聲。蘇晚抱著音樂盒,坐在窗邊聽了很久,直到月光把房間照得亮堂堂的。
開學后的日子變得忙碌起來,蘇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上,只是偶爾在路過籃球場時,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看那些穿著藍白校服的男生奔跑跳躍,想起那個笑起來有梨渦的少年。
秋末整理舊物時,那封信從數學筆記里掉出來。蘇晚終于拆開它,泛黃的信紙上只有一句話:“周六下午三點,便利店冰柜第三層,有你愛的巧克力牛奶。”
窗外的銀杏葉簌簌落下,像誰在低聲訴說著未完成的心事。蘇晚忽然想起那個蟬鳴聒噪的夏夜,少年把冰鎮可樂貼在她發燙的臉頰上,冰涼的觸感里,藏著他比晚風還要輕的聲音:
“蘇晚,我知道你總在看我。”
她抬手摸了摸臉頰,好像還能感受到那陣冰涼,還能聽見那句藏在風里的話。只是便利店的冰柜里,再也不會有等著被人拿走的巧克力牛奶,籃球場上,再也不會有那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而那個夏夜晚風里的秘密,終究成了一封沒有被及時拆開的信,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時光里。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蘇晚在文具店買筆記本,林漾的媽媽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這是林漾臨走前托我交給你的,他說等下雪了再給你。
信封里裝著一沓信紙,上面是林漾飛揚的字跡。他說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說那里的榕樹長得很高大,說他時常會想起學校門口的便利店,想起那個總愛喝巧克力牛奶的女孩。
最后一頁紙上畫著兩只手牽手的小熊,旁邊寫著:“等明年夏天,我會回來的。”
蘇晚握著那沓信紙,站在文具店的窗前,看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覆蓋了整個世界。她忽然想起那個裝滿藍星星的玻璃瓶,想起那個會唱《小星星》的音樂盒,想起那個在雨天把傘借給她的少年。
也許有些等待,注定要跨越漫長的時光。但只要心里存著希望,就像冬夜里不滅的星光,總能照亮前行的路。
蘇晚把那封信重新夾回數學筆記里,旁邊放著那個裝著藍星星的玻璃瓶。她知道,明年夏天一定會到來,就像那個在夏夜晚風里許下的諾言,終究會在時光里開出溫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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