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像一塊被潑了墨的劣質綢緞，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稀疏的星辰，是綢緞上幾顆早被遺忘的黯淡針腳，微弱得幾乎要被下方城市那無邊無際、流淌著光污染的霓虹之海徹底吞沒。電視屏幕里，主持人妝容精致，聲音刻意地拔高，帶著一種表演性質的興奮：“觀眾朋友們，萬眾期待的象限儀座流星雨即將達到峰值！今夜，讓我們一起許下新年愿望，仰望這來自宇宙的浪漫饋贈……”

“哥！快看呀！”一聲清脆的呼喚，帶著少女特有的雀躍，打破了客廳里電視的聒噪。

江晚像只輕盈的小鹿，幾步就蹦到了窗臺邊，細瘦的手指用力推開了冰冷的玻璃窗。一股混雜著汽車尾氣和城市喧囂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她額前幾縷柔軟的碎發胡亂飛舞，也吹得她單薄的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但那雙望向夜空的眼眸，卻亮得驚人，盛滿了孩子氣的期待和新年的歡喜，仿佛盛滿了整個銀河系的星光。

“流星雨！新年第一份禮物呢！哥，你陪我一起看！”她回過頭，臉頰因為興奮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彎成了月牙，那笑容干凈得沒有一絲陰霾。

江帆坐在破舊的布藝沙發上，身體卻像被無形的冰層凍住。電視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出一片死寂的灰白。他手中握著一個玻璃杯，冰涼的杯壁緊貼掌心，那點微弱的寒意卻絲毫無法穿透皮膚，刺入他此刻正被滾燙巖漿反復灼燒、撕扯的神經。

愿望？

流星雨？

這兩個詞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太陽穴，瘋狂攪動。眼前溫馨的房間開始扭曲、變形，電視里主持人造作的聲音和妹妹清脆的笑聲混雜在一起，尖銳地沖擊著他的耳膜，卻無法掩蓋腦海中驟然爆發的、另一種更真實、更血腥的“聲音”：

那是骨骼被巨大力量硬生生折斷、碾碎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聲！

是肌肉纖維被利爪瞬間撕裂、扯斷的“噗嗤”悶響！

是粘稠、滾燙的液體——血液、腦漿、內臟的混合物——噴濺在冰冷墻壁和地面上的“嘩啦”聲！

是無數喉嚨深處擠出的、非人的、混合著極度痛苦與貪婪渴望的嘶吼和咆哮！

是……妹妹江晚那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用盡最后力氣喊出的“哥……快跑……”

轟——！！！

一股龐大到足以碾碎靈魂的混亂信息流，如同失控的星艦引擎在他顱腔內轟然爆炸！那不是記憶的碎片，而是裹挾著無數絕望、痛苦、血腥和刻骨悔恨的滔天洪流，瞬間沖垮了名為“現在”的堤壩！

十年！

整整十年掙扎在煉獄邊緣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因饑餓和恐懼而抽搐的胃袋，每一道在搏殺中留下的猙獰傷疤，每一次目睹同伴在絕望中腐爛或異化的景象，每一個在無邊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的冰冷長夜……還有……妹妹那張在污血和泥濘中永遠失去光彩的小臉，那雙曾經盛滿星光、最終卻只剩下空洞和冰冷的眼睛……這一切的一切，帶著時間沉淀下的所有重量和血腥味，狠狠砸進了“2035年1月1日，新年夜”這個脆弱的節點！

沙發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江帆的身體猛地彈起，又重重坐了回去，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手中的玻璃杯再也握不住，脫手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碎裂的玻璃渣和飛濺的水漬在燈光下反射出無數細碎、刺目的光點，像散落一地的星辰碎片。

“哥？！”窗邊的江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被驚嚇和擔憂取代，“你怎么了？臉色好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她立刻就要跑過來。

“別過來！”江帆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銹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厲色。他猛地抬手，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力道，阻止了妹妹的腳步。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焦距渙散，視野里妹妹關切的臉龐與記憶中那張沾滿污血、了無生氣的臉孔瘋狂地重疊、閃爍、交錯。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深海漩渦，拉扯著他殘存的意識。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齦傳來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翻涌的、想要嘔吐的沖動。

十年末世地獄的血腥洗禮，早已將他的神經鍛造成了冰冷的鋼鐵。最初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和混亂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被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取代。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一種摒棄了所有軟弱、猶豫和幻想的……絕對清醒！

重生了！

他竟然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這場徹底將人類文明拖入無盡深淵的災難爆發前夜！

不是夢！這深入骨髓的疲憊感，這烙印在靈魂里的血腥味，這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生存”的本能……都無比真實！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剛剛還因劇痛而渙散的眸子，此刻卻銳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瞬間穿透了客廳的窗戶，死死釘在窗外的夜空深處！那目光里，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半分重獲新生的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凍結的瘋狂和……燃燒的殺意！

時間！他需要時間！

江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刺向墻壁上懸掛的電子鐘。猩紅的數字，每一個都像跳動的心臟，帶著令人窒息的緊迫感：

【2035年1月1日 23:58:47】

還有……不到兩分鐘！

“哥？”江晚被他此刻的眼神嚇到了。那眼神太陌生，太可怕了，里面翻滾著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像結了冰的火山口，壓抑著毀滅性的力量。她從未在哥哥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聲音帶著哭腔，“你到底怎么了？你別嚇我啊！”

江帆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他的身體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每一個關節都蓄滿了爆炸性的力量。他猛地從沙發上彈起，動作迅捷得帶起一陣風，沒有半分遲疑，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徑直沖向自己那間狹小的臥室！

“砰！”臥室門被他粗暴地撞開又甩上，發出一聲巨響。

江晚被徹底嚇懵了，呆立在原地，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臥室里。

江帆如同撲食的獵豹，目標極其明確！他沖到床前，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彎下腰，手臂肌肉賁張，五指如同鐵鉤般扣住床沿下方冰冷粗糙的地板邊緣！那是一個極其隱蔽的、用特殊膠水粘合的暗格，位置刁鉆，顏色與地板幾乎融為一體，若非知曉內情，絕難發現。

“嘶啦——！”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帶著木屑被強行撕裂的味道。暗格被江帆蠻橫無比地掀開！沒有鑰匙，沒有機關，純粹是依靠瞬間爆發的、遠超常人的力量！

暗格下的空間不大，里面靜靜地躺著三樣東西。

一把通體啞光黑的軍用匕首，刀身厚重，線條冷硬，帶著工業鍛造特有的冷酷感。刀鞘是同樣材質的工程塑料，毫無花哨，只有純粹的實用氣息。刀柄纏繞著黑色的防滑繩，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蟄伏的毒蛇。

一個巴掌大小的急救包，尼龍材質，邊角磨損得厲害，顯然經常使用。上面印著一個模糊的紅色十字標記。

最后，是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紙片。那是一張手工繪制、比例精確得可怕的城區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跡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各種符號和路線，如同一個精密的作戰計劃。

匕首！急救包！地圖！

這三樣東西，在上一世災難爆發后的最初幾天，是他和妹妹江晚賴以生存、掙扎求活的全部依仗！是他用血和命換來的教訓！

江帆的手如同鐵鉗，一把就將那柄沉重的軍用匕首撈了起來！冰冷的刀柄瞬間貼合掌心，那沉重而熟悉的質感，如同沉睡的肢體驟然歸位，一種難以言喻的、血肉相連般的掌控感和安全感瞬間沿著手臂的神經洶涌而上，直沖大腦！

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滑出刀鞘，只露出一線冰冷、內斂的寒芒。那光芒映入他的瞳孔深處，映出一片凍結的殺場。仿佛有無數的嘶吼、哀嚎和刀刃斬斷骨肉的悶響，在刀鋒出鞘的瞬間，于他腦海中轟然回響！

十年血與火的搏殺技藝，十年在死亡邊緣磨礪出的戰斗本能，如同被這冰冷的金屬瞬間喚醒，徹底融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不再是記憶，而是此刻這具年輕身體里流淌的本能！

他反手將匕首插回刀鞘，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冰冷的金屬緊貼著后腰的皮膚，瞬間傳來的寒意像一道電流，刺激著他的神經，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下一個目標，急救包！他一把抓起那個磨損的尼龍包，動作快如閃電。手指精準地探入夾層，熟練地摸索著。指尖傳來熟悉的、硬質的塑料瓶觸感——找到了！

一瓶裝在白色小塑料瓶里的處方藥，標簽上印著復雜的化學名稱和劑量說明。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鉀片。這是妹妹江晚的救命藥！她有嚴重的先天性哮喘，極易感染，這抗生素是維持她脆弱呼吸道的最后一道防線。在上一世混亂的初期，他拼了半條命才從一家被砸爛的社區醫院藥房里搶到這么一瓶，卻也因此錯過了帶妹妹逃離的最佳時機，最終……

江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堅硬的塑料藥瓶在掌心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冰冷的、尖銳的刺痛狠狠扎進心臟！悔恨如同毒蛇，瞬間噬咬著他的神經！

不！

他猛地甩頭，像要甩掉那致命的毒液和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黑暗畫面。冰冷的殺意如同堅硬的鎧甲，瞬間覆蓋了那剎那的軟弱。

這一世，絕不重蹈覆轍！

他將藥瓶迅速塞回急救包夾層，拉緊拉鏈，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緊接著，他抓起那張承載著無數血淚教訓的手繪地圖，看也沒看，直接粗暴地塞進沖鋒衣內側的口袋。地圖粗糙的邊角摩擦著衣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做完這一切，江帆猛地直起身。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瘋狂撞擊著肋骨，泵出的仿佛不是溫熱的血液，而是滾燙的、燃燒著毀滅意志的熔巖！腎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流咆哮，將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

他大步流星地沖出臥室，帶起的風將門板撞得再次發出一聲悶響。

客廳里，江晚還僵立在窗臺邊，小臉煞白，淚珠在眼眶里打著轉，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電視屏幕上，主持人亢奮的聲音還在繼續：“……讓我們倒數！一起迎接這新年的第一份宇宙浪漫！十！九……”

窗外，城市璀璨的燈火依舊喧囂，渲染著虛假的繁華和平靜。然而在江帆那雙被末日預演過的瞳孔中，這絢爛的光影深處，已經彌漫開濃得化不開的血色！

“哥……”江晚怯生生地開口，聲音帶著哭腔，她完全不明白哥哥怎么了，那冰冷的眼神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江帆的目光掃過妹妹那張寫滿驚惶和無助的小臉，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銳地抽搐。但這痛楚轉瞬即逝，被更龐大的、冰冷的意志碾碎、覆蓋。他不能解釋，沒有時間解釋！任何一秒的耽擱，都可能是致命的！

他猛地轉身，目標明確——玄關！那里掛著他最厚實、最耐磨的那件黑色沖鋒衣。

“八！七！六……”電視里的倒計時如同喪鐘，每一聲都敲在江帆緊繃的神經上。

他一把扯下沖鋒衣，動作粗暴而迅捷，布料摩擦發出急促的聲響。他看也不看，直接將那沉重的急救包塞進了沖鋒衣內側最大最深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急救包緊貼著胸口，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實質感，那是妹妹的命！

“五！四！三……”倒計時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像死神的腳步在逼近。

江帆拉上沖鋒衣拉鏈，一直拉到最頂端，冰冷的金屬拉鏈頭抵住了喉結。他順手抄起玄關鞋柜上放著的一個沉甸甸的金屬保溫杯——那是他平時健身用的，里面灌滿了水，此刻是最趁手的鈍器！

“二！一！新年快樂！”電視里爆發出主持人夸張的歡呼和喜慶的音樂。

幾乎就在“樂”字落下的同一瞬間——

轟隆隆——！！！

窗外，一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撼動整個世界的恐怖巨響驟然撕裂了夜空！那聲音仿佛來自宇宙洪荒深處，帶著滅世般的威嚴和純粹的毀滅力量！大地在腳下猛地一跳！窗戶玻璃發出尖銳到極致的哀鳴！整個樓房都在劇烈地、痛苦地搖晃！

“啊——！”江晚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震動狠狠掀倒在地，小小的身體蜷縮著，本能地抱住頭，驚恐地望向窗外。

江帆的身體也在劇烈的震動中微微搖晃，但他如同扎根于風暴中的礁石，雙腳牢牢釘在地面，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只有一片冰封的凜冽！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劇烈顫抖的窗框。

只見城市東南方向的夜空，被一片無法直視的、刺眼欲盲的熾白色光芒徹底點燃！那光芒霸道無比，瞬間吞噬了城市所有的霓虹，將天地染成一片慘白！緊接著，一個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赤紅色“太陽”，拖著撕裂蒼穹的、由無數隕石碎片組成的恐怖尾焰，正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朝著城市狠狠砸落！那刺目的光暈邊緣，空氣被灼燒得扭曲變形，發出無聲的咆哮！

隕石雨！

開始了！

沒有半分遲疑！江帆猛地拉開房門，一步就跨入了外面冰冷、喧囂、并且即將被徹底顛覆的走廊！

“哐當！”對面1603的房門幾乎同時被撞開，隔壁的李大媽裹著一件臃腫的棉睡衣，頭發凌亂，臉上寫滿了末日般的驚恐，尖叫聲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天塌啦！地震啦！快跑啊！外面……外面天上有火球砸下來啦！”

她一眼看到正要沖出去的江帆，下意識地伸出胖乎乎的手臂想要阻攔，聲音因為恐懼而嘶啞破音：“小江！你瘋啦！不能出去！外面危險！天上有火！有火啊！會砸死人的！快躲起來！躲……”

“待著！”江帆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側頭看她一眼，冰冷的聲音如同淬了冰渣的刀鋒，直接斬斷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命令意味，“鎖好門！你會死得更慢！”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已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李大媽伸出的手臂旁掠過！帶起的勁風甚至掀起了她額前幾縷灰白的頭發。

他沖下樓梯，動作迅猛、精準、沒有絲毫多余，每一步都踏在臺階最穩固的邊緣，身體重心壓得極低，沖鋒衣的衣角在疾速的奔跑中獵獵作響，如同死神的披風。

“瘋子！瘋子！外面有火球啊！”李大媽被那冰冷的話語和決絕的背影徹底震住了，呆立在門口，望著江帆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背影，失神地喃喃著，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

江帆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的陰影中。他沖出單元樓門洞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硫磺、臭氧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焦糊味的、灼熱的狂風猛地撲面而來！如同地獄熔爐開啟時噴出的第一口惡息！

外面，已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