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無菌燈光在金屬墻壁上凝結成白霜。
陳鳴盯著那塊監控林嵐的懸浮屏。72小時。2160分鐘。每一秒流逝,都像沉重砂礫滾過繃緊的神經。右臂組織三維掃描圖被放大占據了大半個屏幕,觸目驚心的暗紅區域——代表嚴重纖維化和壞死的輻射病灶核心——正在發生肉眼可見的收縮。
如同有人用無形的橡皮擦,一點點抹去那些深嵌的傷痕。
屏幕分格角落的小框里,生命體征曲線依舊平穩得不可思議,沒有感染排斥反應常見的劇烈峰值,沒有體溫失控的警報,甚至沒有注射強效生物激活劑后理論上會出現的代謝加速跡象。所有的數值穩穩地嵌在預設的“安全綠區”內,精確得令人發毛。這過分的平穩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那不是康復應有的、有機生命體內部的激烈沖突與重建的過程,更像是一臺精密的機器在被程序化地“修復”。
“核心區域再生速率……已突破理論模型極限值107%。”冰冷的AI合成音播報著實時進展,“壞死組織分解速度……超出預期82.3%。神經通路重建……”播報頓了一下,一個極其細微但從未有過的異樣波段在神經電活動圖一角閃過,“……初步評估為完整修復。”報告結果帶著一種非自然的完美。
陳鳴沒有看向助理研究員那寫滿震驚與希望的臉。他調出林嵐48小時前的臂部斷層圖,覆蓋在現在完美呈現的圖像上。暗紅的創傷核心只剩下一個極小的、迅速被健康肌理包裹的淡影。那種效率……超越了人類已知所有生物技術的框架。
是奇跡嗎?他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代價是什么?
桌面通訊器彈出窗口,帶周雪院士的頭像。“阿鳴,”她的聲音依舊沉穩,“林嵐的數據我看過了。暫時看是成功的。”短暫的停頓,“但別高興太早。記住,修復速度越快,它所使用的邏輯,越可能……遠離我們。”
她的頭像熄滅。那句警告沉甸甸地落下。陳鳴點開通聯醫院內部的報告窗口。另一名志愿者,李工,下肢永久性創傷性癱瘓患者。報告顯示,注射后52小時,受損脊椎區域周圍開始出現類似林嵐那種超乎尋常的再生現象。
窗外的巨大“星宇”廣告,正好切換到群星璀璨的動態畫面,無聲地閃爍著。現實修復的完美速度與虛擬宇宙的虛幻華美,在城市的霓虹中交織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悖論感。
第五天的清晨,一絲不屬于實驗室消毒劑的味道悄然滲入——是消毒液被汗水浸潤后蒸騰出的、屬于人體的生理氣息。林嵐穿著簡單的白色恢復服,坐在觀察區恢復艙邊緣的醫療椅上。她低著頭,目光專注,卻又帶一點陌生的恍惚,投注在自己的右臂上。
手臂舒展著,皮膚光滑緊繃,曾經扭曲凹陷的恐怖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緩緩地屈伸著手指,動作自然流暢得如同從未受過那二十年的痛苦束縛。她輕輕握拳又松開,感受著每一絲肌肉的完美收縮與舒張,這種純粹物理層面的自由,沉重得讓她呼吸都小心翼翼。
“感覺……超出預期。”她的聲音不高,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卻仍未離開那只重獲新生般的手臂。那是一種失而復得者的輕微眩暈,以及對未知力量介入本應熟悉血肉的……敬畏?
陳鳴站在透明的力場隔離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她全息投影的各項數據。“沒有疼痛感?沒有失控的肌肉抽動?對溫度、觸覺的感知敏感度呢?”
“沒有。”林嵐的聲音終于抬起來一點,看向陳鳴的眼神深處壓抑著異樣的光芒,那不是喜悅,更像戰士面對全新未知武器的審慎評估,“它……很安靜。但太安靜了,陳博士。這不正常。”她的手指劃過恢復服光滑的布料,感受著那種真實而冰冷的觸感,“星宇里面,被粒子炮擦傷的灼痛感都模擬得真假難辨。而現在……”她又低頭看了看那完美的手臂,“我的身體告訴我,那些二十年的煎熬,好像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樣。”
她的話語像冰錐刺破了實驗室虛假的寧靜。完美的“安靜”,這恰恰是最令人不安的信號。“安靜”意味著人類無法理解的操控和接管。
陳鳴正要追問,厚重的合金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束明亮的人工光線潑灑進來,照亮了門口那個略顯突兀的身影——并不是冷冰冰的仿生助手。
趙景深,穿著剪裁考究、融合了古典與現代元素的深灰色立領便裝,臉上帶著公式化的、似乎能融化一切焦慮與嚴肅的微笑,走了進來。他身后只跟著一個極簡設計的流線型小型漂浮服務單元,像個光滑的金屬水珠。室內原本就凝固的空氣,被他的到來壓得更低。
“打擾了,陳博士。”他的聲音溫和悅耳,像精心調校過的古典弦樂,“聯合理事會會議剛結束,委員會讓我務必親自過來關注一下‘奇跡女士’的最新進展。”他目光轉向林嵐,帶著恰到好處的敬佩和關切,“林女士,您的恢復讓人印象深刻,簡直是生命工程學上的華麗詩篇!整個‘星宇’社區都在為您的康復而振奮!人類潛力非凡啊!”
那贊美詞藻華麗,卻精準地避開一切實質。陳鳴心頭警鈴大作。“趙董客氣。這是初步生理體征報告,”他點開懸浮屏幕,“關鍵數據都在這了。”屏幕上閃爍的綠光映著公式,沒有任何一個數值突破安全閾限。
趙景深含笑掃視,眼神掠過屏幕的速度快得幾乎未被察覺,便又重新落在林嵐身上,那份親和笑容絲毫未變:“很好,很好!數據和……實際的完美證明,雙重鼓舞人心。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語氣更顯輕快,“林女士,我們星宇技術團隊,對您這樣的特殊康復者……‘神啟之子’——噢,請原諒我私自用了這個內部浪漫稱謂——非常非常感興趣。您在修復過程中的神經感知狀態……或許會有一些極其特別的數據反應?這對我們完善下一代‘深空矩陣’的深層神經系統擬真度,將是無價之寶!不知……能否有幸邀請您,在身體狀態完全穩固后,來我們總部詳談?當然,會簽署最完備的數據隱私與使用協議……”
那“神啟之子”的稱謂和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熱切,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了林嵐剛剛找回的現實感。她的眉頭皺了起來,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后靠。那眼神,那對“狀態”數據的渴望,她在星宇那些“探索日志”和用戶行為建模數據庫的標簽上見過太多次了。一種被當做新型“測試樣本”掃描、剝離、榨取核心數據價值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趙景深臉上完美的親和面具,在她眼中剝落了一絲冷硬的金屬光澤。
“趙董事長,”林嵐的聲音硬得像火星基地剛鉆取的巖芯樣本,帶著退役老兵不容置疑的質詢,“我的‘狀態’,是修復了右臂損傷。至于我的大腦神經電信號如何變化……”她盯著趙景深,“那是我活體的一部分,不是任何公司或者‘計劃’的實驗日志。‘奇跡’?‘華麗詩篇’?謝謝您的好意,”她站起身,動作流暢沒有一絲新生的不適,“但它首先是我自己的手臂。”
趙景深臉上的笑容有瞬間的僵硬,隨即更加柔和,像水波一樣化開剛才的棱角:“抱歉,林女士,確實是我們唐突了。恢復健康才是最優先、最純粹的喜悅!歡迎隨時聯絡,星宇的大門對您這樣的‘先驅者’永遠敞開。”他轉向陳鳴,風度翩翩,“陳博士,您的研究是劃時代的。理事會期待著下一次的報告。”
小型服務單元無聲跟隨趙景深轉身離開,實驗室厚重的門無聲合攏,仿佛從未被打開。那份突兀的喧鬧,他帶走的只是幾句虛詞,真正留下的,是林嵐眼中那份被點燃的警惕和陳鳴心頭愈發沉甸的重壓。
“他在找什么東西,”林嵐看著合攏的門外,低沉地說,“我的神經信號……不只是為了他的虛擬世界那么簡單。”
陳鳴沒有說話。他調開了李工和其他幾位康復迅速的志愿者的最新數據簡報。生理修復都是“安靜且完美”的。但在一份來自另一位志愿者的臨時補充報告摘要里,一行小字被特意標紅標注:[編號V047(女,28歲),注射后第5天晚間開始主訴輕微畏光,報告稱夜間感覺視野中存在低頻率閃爍藍點,無法確認是否視神經應激反應。建議增加光照敏感度與腦神經深度掃頻檢測。]
藍點?陳鳴的目光猛地捕捉到這個字眼。一絲極其細微的電信號波動,像是幻覺,似乎曾經在林嵐某個基礎神經系統背景掃描的雜波底部……
刺耳的警報突然尖嘯著貫穿整個實驗區!
赤紅的警示燈瘋狂地旋轉掃射!所有懸浮屏幕齊刷刷熄滅又爆發出密集的紅色錯誤代碼!
“實驗室主能源線故障!切換次級備用能源……切換失敗!”AI助理的聲音被警報切割得破碎,“生命維持系統!緊急切換到內部儲備單元!連接成功……穩定中!患者生命體征……暫未出現異常!但核心數據監控鏈路中斷!重要傳感器離線!”
黑暗只持續了不足3.7秒,備用能源激活的嗡鳴聲響起,應急白光亮起,大部分設備屏幕也掙扎著重新亮起,但顯示的數據似乎出現了短暫的跳動和漂移。幾個懸浮監控畫面因設備初始化重啟而變成一片混亂的雪花噪點。
“故障定位……主電力節點接口處出現不可解析邏輯干擾信號爆發!”工程師在通訊里大吼,聲音充滿了匪夷所思,“像是有…有意志地對著數據流關鍵節點炸了一下!沒損壞硬件,但正好沖斷了我們的數據讀取核心模塊!時間點卡得……”
陳鳴沖向主控臺。備用電源雖然穩定運行,但林嵐和其他幾位志愿者的部分深層腦電與生物分子實時監控圖譜依然處于斷線狀態!剛才那3.7秒,在超高精度的傳感器日志里,就是一片刺眼的空白,空白得如同宇宙創世之前冰冷的虛無。
“恢復監控!最高優先級!”他吼道。屏幕閃爍跳動,數據流開始艱難地重新接入,試圖填補那段令人不安的斷點空白。那些完美的綠色線條緩慢回歸屏幕,似乎一切照舊。
但有什么不一樣了。有什么被短暫地抹去,又粗暴地塞了回來。
刺耳的警報聲中,林嵐站在恢復區內,右臂無意識地抬起,指尖輕輕拂過自己依舊光滑完好、完全“安靜”的小臂皮膚。她的目光穿透慌亂奔走的工程師身影,死死鎖定在恢復倉外某個被備用燈光照亮的位置。那里的全息投影廣告已經因為區域斷電而消失,但就在燈光暗下的前一瞬,巨大的“星宇”廣告似乎閃過了一幀異常畫面——那些原本作為背景的、流光溢彩的虛擬星河里,某幾顆“星辰”的位置,似乎和桑給巴爾報道中漁民描繪的詭異藍光閃爍坐標,隱隱重合……
警報噪音依然在回蕩,但林嵐耳朵里捕捉到的,只有自己血液沖上太陽穴的隆隆搏動聲,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遙遠的霓虹嗡鳴交織在一起。混亂像一個巨大而堅硬的殼子,正緊緊包裹住這完美的“啟元”帶來的安寧假象。
她剛才看到的,是斷電剎那的錯覺?還是被“完美”遮斷的真實偶然泄露?
趙景深尋找的,真的是虛擬世界那點可憐的“擬真度”嗎?
一股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她的脊椎。那“安靜”的完美新手臂,皮膚下的某個地方,似乎傳來一陣極輕微、極遙遠的……共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