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凌晨三點悄悄停的。梅雨涵被凍醒時，窗外的世界已經白得晃眼，月光透過結了冰花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碎銀。他摸了摸床頭柜，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和梁晨曦的對話框最后一頁——他昨晚發了一長段解釋，從工地事故到王詩雨的玩笑，她始終沒回。

窗簾被凍在玻璃上，拉開時發出“刺啦”的輕響，冷氣順著縫隙鉆進來，帶著雪后特有的清冽。樓下的垃圾桶旁堆著半融化的雪，幾個早起的清潔工正用鐵鍬敲著冰面，金屬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巷子里蕩開。

他燒了壺水，泡了杯濃茶。茶葉在熱水里舒展的樣子，讓他想起梁晨曦畫過的一幅畫：雪落在茶園里，嫩芽頂著白絨絨的雪，旁邊寫著“冷過才知暖”。那時他不懂，現在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觸到瓷壁的暖意，忽然有點明白。

七點剛過，王詩雨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背景音里混著吹風機的嗡鳴：“梅設計師，你跟晨曦解釋清楚沒？我姐說她昨晚哭了半宿……”

“她沒回我消息。”梅雨涵的聲音有點澀。

“哎呀你別急！”吹風機停了，王詩雨的聲音清晰起來，“我約了她上午去老書店，你也來吧？當面說清楚總比發消息強。”

掛了電話，梅雨涵對著鏡子換襯衫。深灰色的羊毛衫領口有點松，是去年冬天買的，那時他還不知道“認真的雪”能藏著這么多心事。他系領帶時反復打了三次結，指尖總像沾著雪水，滑得抓不住布料。

老書店藏在鐘樓廣場后面的巷子里，門臉是褪了色的紅漆木門，掛著塊“舊時光”的木牌。梅雨涵到的時候，王詩雨正踮著腳往窗里看，黃色羽絨服的帽子上還沾著沒化的雪粒。

“她來了嗎？”他問。

“剛進去，在看畫冊呢。”王詩雨拽著他往里走，“你待會兒態度好點，買點她喜歡的糖霜餅干，她就吃這套。”

書店里暖烘烘的，彌漫著舊書的紙香和煤爐的煙火氣。梁晨曦背對著門口站在書架前，米白色的圍巾繞了兩圈，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她指尖劃過一排精裝畫冊，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晨曦！”王詩雨喊了一聲。

梁晨曦轉過身，看到梅雨涵時，眼神明顯頓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指尖捏著一本《雪國》的封面，指節泛白。

“你來得挺早。”她的聲音很輕，像被書頁濾過。

“嗯，剛忙完。”梅雨涵的手心有點冒汗，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王詩雨說你喜歡這個。”是他早上繞路買的糖霜餅干，上面撒著雪花形狀的糖粒。

梁晨曦沒接，只是抬頭看他，睫毛上沾著點細碎的絨毛：“工地的事……處理完了？”

“嗯，工人沒大礙，就是輕微骨裂。”梅雨涵看著她的眼睛，“昨天沒及時跟你解釋，對不起。”

“沒什么對不起的。”她轉過身繼續看畫冊，“工作要緊。”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墻角的煤爐“噼啪”響了一聲。王詩雨在旁邊擠眉弄眼，用口型說“快說啊”。

“那張照片……”梅雨涵深吸一口氣，“是王詩雨瞎拍的，我跟你說過的，我心里的人是你。”

梁晨曦翻書的手停了，書頁邊緣被捏出一道折痕。她沒回頭，聲音卻有點發顫：“思雨跟我說了，是誤會。”

“那你……”

“我只是覺得累。”她轉過身，眼眶有點紅，“我畫雪的時候總想起你，可你總在忙，忙到連解釋都要別人代勞。”她低頭看著腳尖，“梅先生，雪落下來的時候會等誰嗎？”

這句話像根冰錐，扎得梅雨涵心口發疼。他想起初雪夜她坐在咖啡館里，說“雪是認真的，落下就不會輕易化掉”。原來她要的不是解釋，是和雪一樣認真的對待。

“不會等，但會落在想落的地方。”他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卻沒有抽回，“我以前總覺得工作做好了才有資格談別的，可遇見你之后才明白，認真的事里，也該包括你。”

梁晨曦抬起頭，睫毛上沾著的絨毛被淚水打濕，像落了層細雪。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是王思雨打來的。

“梅設計師，你快來現場！”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倉庫又塌了一塊，壓到設備了！”

梅雨涵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梁晨曦，她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

“你去吧。”她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工作要緊。”

“晨曦……”

“去吧。”她轉過身，拿起那本《雪國》，“我等你回來，把剩下的話說完。”

最后幾個字很輕，卻像承諾，落在梅雨涵心上。

趕到工地時，警戒線已經拉了起來。臨時倉庫的屋頂塌了大半，鋼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幾個工人蹲在旁邊抽煙，臉上滿是疲憊。王思雨站在雪地里，黑色大衣上沾著泥，頭發亂糟糟的，看到他時眼圈更紅了。

“保險公司說這是二次事故，可能拒賠……”她的聲音在發抖，“設備壞了三臺，工期肯定要拖了。”

“先別急。”梅雨涵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身體僵了一下，卻沒躲開，“我看看現場。”

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陽光刺眼，照得人頭暈。他蹲在塌掉的屋頂旁，看著變形的鋼梁，忽然發現接口處的焊點有問題——是施工時偷工減料了。

“把施工記錄拿給我。”他的聲音沉了下來。

王思雨很快拿來文件夾，里面的驗收單上赫然簽著施工隊長的名字，日期是上周。她的手指在紙上抖了抖：“我上周檢查時還好好的……”

“是后來動了手腳。”梅雨涵看著她，“可能是想省材料。”

他拿起手機給張總監打電話，對方聽完只說“先壓下去，別影響開盤”，語氣里的敷衍像根刺，扎得人不舒服。

“不行。”掛了電話，梅雨涵對王思雨說，“必須上報，返工重做，不然以后更麻煩。”

“可工期……”

“安全比工期重要。”他的語氣很堅定，“你姐以前沒教過你嗎？”

王思雨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眼角還掛著淚：“教過，可我總覺得，完成比完美重要。”她蹲下來，用手指戳了戳結了冰的地面，“小時候堆雪人，我總嫌詩雨堆得慢，自己隨便堆個球就完事，結果她的雪人能站三天，我的半天就塌了。”

“認真的雪，堆出的雪人也更結實。”梅雨涵說。

“嗯。”她站起身，“我支持你上報，出了事我擔著。”

處理完事故已經下午五點了。夕陽把雪染成橘紅色，王思雨踩著積雪往地鐵站走，背影比平時單薄了些。

“要不要我送你？”梅雨涵問。

“不用了。”她轉過身，圍巾被風吹得散開，“你快去書店吧，別讓人家等急了。”她頓了頓，嘴角扯出個淺淡的笑，“梁晨曦是個好姑娘，比我懂怎么等一場認真的雪。”

地鐵到站時，車廂里空蕩蕩的。梅雨涵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雪景飛快后退，像沒調好的電影畫面。他想起王思雨最后那句話，忽然明白，有些人的認真是往前沖，比如王思雨；有些人的認真是等，比如梁晨曦。而他，總在兩者之間徘徊，差點錯過了最重要的東西。

老書店的燈還亮著。梁晨曦還坐在上午的位置，面前擺著那本《雪國》，旁邊放著那盒沒動的餅干。看到他進來，她合上書，眼睛亮了亮。

“處理完了？”

“嗯，上報了，要返工。”梅雨涵在她對面坐下，“可能要忙一陣子，但我保證，不會再讓你等消息了。”

梁晨曦笑了，從包里拿出個速寫本：“我畫了張畫，給你看。”

畫上是雪地里的兩個人，一個站在倉庫前，一個坐在書店里，中間隔著漫天的雪花，卻都望著同一個方向。畫的右下角寫著：“認真的雪，會把想念帶到該去的地方。”

“我以前總覺得，等的人最辛苦。”她的指尖劃過畫面，“但今天才發現，認真去做一件事的人，也很辛苦。”

梅雨涵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握住她的手，這次她沒有躲。

“那以后，我們一起辛苦。”他說，“你畫雪，我造能留住雪的地方，好不好？”

梁晨曦的眼眶又紅了，卻笑著點了點頭。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把雪照得像撒了層銀粉，書店里的煤爐還在“噼啪”響，混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像首溫柔的歌。

王詩雨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舉著相機拍了張照，見他們看過來，吐了吐舌頭：“我就是路過！這張叫‘雪停了，人來了’，肯定能獲獎！”

梁晨曦拿起一塊餅干砸過去，卻被她靈活躲開，笑聲在巷子里蕩開，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梅雨涵看著梁晨曦泛紅的臉頰，忽然覺得，這場下了很久的雪，終于落到了該去的地方。就像他和她，繞了這么多彎路，終于在這個雪天，把認真的心意，說給了對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