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過后，風(fēng)里便帶了刀子似的涼意。梅雨涵站在“云境”景觀區(qū)的拱門下，看著工人給梅樹纏上草繩。青灰色的石拱爬滿了常春藤，葉片大半已黃透，被風(fēng)卷著落在石板路上，鋪成薄薄一層金毯。他手里捏著張?zhí)鞖忸A(yù)報單，墨跡被指尖蹭得發(fā)花，上面“小雪”兩個字圈了又圈。

“梅工，這草繩纏得夠厚吧？”老園藝師傅直起身，捶了捶腰，“去年零下十八度，我用這法子保的樹，一棵沒凍壞。”

梅雨涵摸了摸草繩的厚度，指尖觸到粗糙的纖維，混著樹皮的潮氣。“再往高纏三十公分。”他指著樹干，“梁老師說，雪會沒到這里。”

師傅笑了：“你們年輕人談戀愛，連樹都跟著沾光。”他招呼徒弟搬來梯子，“放心，保證比給我孫子包襁褓還嚴(yán)實。”

遠(yuǎn)處傳來汽車?yán)嚷暋Ａ撼筷氐陌咨≤囃Ｔ谌肟谔帲嚧皳u下來，露出她裹著圍巾的臉：“梅先生，你的熱可可！”

他走過去，接過保溫杯時，指尖碰到她的手套，毛茸茸的，是他前陣子給她買的兔毛款。“剛從畫室過來？”杯壁燙得手發(fā)麻，可可的甜香混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飄出來。

“嗯，畫完最后一張插畫。”她解開圍巾，鼻尖凍得通紅，“出版社說要趕在初雪前上市，給‘云境’做宣傳。”

他拉著她往景觀區(qū)走，踩著落葉發(fā)出“沙沙”的響。兒童區(qū)的橡膠地墊上落了層薄霜，踩上去咯吱響。幾個工人正給矮燈換節(jié)能燈泡，見他們過來，笑著打趣：“梅工，等初雪是不是要請我們吃糖？”

“必須請。”梅雨涵笑著應(yīng)，眼角的余光瞥見梁晨曦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個東西，硬邦邦的，像塊小餅干。

走到中段的石板路，她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嵌在縫里的雪花畫片：“你看，樹脂片上結(jié)霜了，像真的落了雪。”

畫片上的鉛筆紋路被白霜襯得愈發(fā)清晰，右下角的“曦”字像蒙了層霧。他蹲下來，用指尖輕輕擦掉霜花，忽然摸到口袋里的硬東西——是塊糖霜餅干，形狀是小小的雪花，邊緣還沾著點糖粒。

“王詩雨烤的，說給你補(bǔ)補(bǔ)。”梁晨曦的聲音有點含糊，“她昨天烤到半夜，說要練手，等初雪那天給大家當(dāng)零食。”

他咬了口餅干，甜得舌尖發(fā)顫。想起王詩雨上次在廚房打翻面粉，被王思雨追著打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么？”她也蹲下來，和他并排看畫片，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很快散了。

“想起你們姐妹倆，”他把餅干遞到她嘴邊，“一個總把面粉弄撒，一個總把顏料蹭到袖口。”

她咬了小口餅干，忽然拽著他往長椅走：“給你看樣?xùn)|西。”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本速寫本，翻開的那頁畫著初雪的“云境”：梅枝上壓著雪，矮燈的光暈里飄著雪花，長椅上坐著兩個模糊的身影，手牽著手。畫的右下角寫著行小字：“等一場雪，赴一個約。”

“這是……”

“我想象的初雪夜。”她的指尖劃過畫中的身影，“我們就坐在這張長椅上，看雪落在梅樹上，聽踩雪的咯吱聲。”

他握住她的手，手套里的指尖冰涼，卻在他掌心慢慢暖起來。“還要帶上熱可可，”他說，“你上次說的那家，多加奶泡的。”

“還要帶速寫本，”她補(bǔ)充道，“我要把真的初雪畫下來，比想象的更好看。”

風(fēng)卷著落葉打在矮燈上，發(fā)出“噠噠”的響。遠(yuǎn)處傳來王思雨的聲音，她正和李工檢查排水管，手里拿著卷尺，時不時彎腰在圖紙上寫寫畫畫。

“姐！你看晨曦畫的初雪！”王詩雨舉著相機(jī)跑過來，鏡頭對著速寫本，“是不是超美？我已經(jīng)跟物業(yè)打好招呼了，初雪那天晚上不關(guān)燈，給你們當(dāng)背景板。”

王思雨和李工跟著走進(jìn)來，李工手里拿著個保溫杯，遞給王思雨：“剛買的姜茶，你胃不好，暖暖。”

王思雨接杯子時手滑了一下，姜茶灑在手套上，李工趕緊掏出手帕給她擦，兩人的臉都紅了，像被凍的。

“嘖嘖嘖，有情況啊。”王詩雨舉著相機(jī)拍個不停，“我要把這幕畫進(jìn)我的‘云境日常’系列，標(biāo)題就叫‘冬天里的熱姜茶’。”

梁晨曦笑著搶過她的相機(jī)：“別鬧，給我們拍張和畫的合照。”

五個人擠在長椅旁，梁晨曦舉著速寫本，他站在她左邊，王思雨和李工站在右邊，王詩雨舉著相機(jī)跑前跑后找角度。風(fēng)把梁晨曦的圍巾吹起來，纏住了他的胳膊，兩人笑著解開，指尖碰到一起時，像有電流竄過。

“好了沒啊，手快凍掉了！”王思雨跺著腳喊，卻忍不住往李工那邊靠了靠。

“馬上馬上！”王詩雨跳上長椅，“三、二、一——”

相機(jī)的咔嚓聲里，梅樹的枯枝在風(fēng)中輕搖，像在為這張照片鼓掌。

接下來的幾天，所有人都在盼著初雪。施工隊的師傅們總問“雪啥時候來”，售樓處的小姑娘們在前臺擺了個雪人玩偶，連張總監(jiān)開會時都不忘提一嘴：“等初雪那天，全公司放半天假，去‘云境’賞雪。”

梁晨曦每天都往景觀區(qū)跑，給梅樹拍“成長照”，說要做個初雪前后的對比圖。她的帆布包總裝著速寫本，一有空就坐在長椅上涂涂畫畫，指尖凍得發(fā)紅，卻渾然不覺。

“真有那么好看？”王思雨送文件路過時，總?cè)滩蛔愡^去看，“不就是幾棵樹嗎？”

“等落了雪就不一樣了，”梁晨曦指著畫中的梅枝，“雪會把枝椏壓得彎彎的，像在鞠躬，特別溫柔。”

王思雨撇撇嘴，卻在轉(zhuǎn)身時，悄悄給李工發(fā)消息：“記得初雪那天帶相機(jī)，給她們拍點素材。”

初雪來的前一晚，天氣預(yù)報說“中雪轉(zhuǎn)大雪”。梅雨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忘了什么事。窗外的風(fēng)嗚嗚地叫，像在催雪快點來。他摸了摸床頭柜上的銀質(zhì)雪花胸針，忽然想起梁晨曦說的“要帶夠熱可可”，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凌晨四點，他悄悄溜進(jìn)廚房，煮了兩大壺?zé)峥煽桑b在保溫桶里，又把王詩雨送來的餅干塞進(jìn)包里。天還沒亮，他開車往“云境”去，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沒過腳踝，車開得像蝸牛爬。

到景觀區(qū)時，天邊剛泛白。他踩著積雪往拱門下走，忽然看見長椅上坐著個人影。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梁晨曦，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手里還捧著速寫本，顯然等了很久。

“你怎么來了？”他把熱可可遞過去，壺身還燙得很。

“睡不著，想早點來看雪。”她的睫毛上沾著霜花，像落了層碎鉆，“你看，梅樹好像知道要下雪，枝椏都在等呢。”

他在她身邊坐下，保溫杯里的熱可可冒著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雪真的開始下了，先是細(xì)小的白點，慢慢變成大片的雪花，像被撕碎的棉絮，悠悠地往下落。

落在梅樹枝上，落在矮燈的玻璃罩上，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真的下雪了。”梁晨曦的聲音發(fā)顫，抬起手接雪花，雪花落在她掌心，瞬間化了，留下點冰涼的濕意。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銀質(zhì)胸針，別在她的羽絨服上：“初雪的禮物。”

雪花落在胸針上，反射出細(xì)碎的光。她低頭看著胸針，忽然靠在他肩上，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梅雨涵，我好像等這場雪，等了很久了。”

遠(yuǎn)處傳來汽車的引擎聲，王詩雨的黃色小車歪歪扭扭地停在入口，她舉著相機(jī)跑進(jìn)來，喊著“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身后跟著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王思雨和李工，手里還提著個保溫箱。

“快看我?guī)Я耸裁矗　蓖踉娪甏蜷_保溫箱，里面是剛烤的雪花餅干，還有幾杯冒著熱氣的姜茶，“李工說姜茶驅(qū)寒，特意買的紅糖姜母的。”

王思雨接過姜茶，遞了杯給李工，指尖碰到一起時，兩人都笑了。雪越下越大，落在他們的發(fā)梢和肩頭，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

“快拍快拍！”王詩雨舉著相機(jī)，鏡頭對著梅樹，“雪把枝椏壓彎了，跟晨曦畫的一模一樣！”

梁晨曦翻開速寫本，把眼前的雪景和畫中的想象對比，忽然笑出聲：“還是真的更好看。”

梅雨涵看著她笑靨如花的樣子，忽然覺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那些為了景觀細(xì)節(jié)爭執(zhí)的夜晚，那些冒雪跑工地的清晨，那些藏在畫里的期待，都在這場初雪中，找到了最溫柔的歸宿。

雪還在下，把整個“云境”染成了白色。梅樹枝椏上的雪越積越厚，矮燈的光暈里，雪花像無數(shù)只飛舞的蝴蝶。他們坐在長椅上，喝著熱可可，吃著餅干，聽著踩雪的咯吱聲，像在赴一場和冬天的約定。

梁晨曦靠在他肩上，筆尖在速寫本上沙沙地動。他湊過去看，畫中的五個人影在雪地里笑著，背景是落滿雪的梅樹和亮著燈的拱門。畫的最后，她寫了行字：

“認(rèn)真的雪，總會落在認(rèn)真等待的人肩頭。”

雪花落在畫紙上，慢慢暈開，像給這句話蓋上了溫柔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