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密檔室里,一股陳年的灰塵味混著墨香。
油燈的光線昏暗,勉強照亮一排排高聳到天花板的架子,上面堆滿了落灰的卷宗。
林風眠翻著一本泛黃的冊子,眉頭緊緊皺著,“慈蔭寺赤金砂的采買記錄十年前就斷了。”他指著冊子上模糊的字跡,“最后一次記錄是永和元年,采買量很大,備注寫的是‘修繕佛塔,開光法器’,之后就沒了。”
云游站在一旁,手里摩挲著那塊刻有蛇頂佛光符號的木牌,她剛從密檔深處出來,一無所獲。
“斷了?”云游抬眼。
“嗯。”林風眠嘆氣,“寺卿大人說,慈蔭寺后來稟報,說西南礦脈枯竭,赤金砂絕產了,朝廷也就沒再過問,畢竟那是皇家寺廟。”
“絕產?老金做的燈籠,顏料里摻的就是赤金砂。
林風眠一噎,臉色更苦了:“這說不通啊,難道慈蔭寺私藏?或者有別的來源?”
云游沒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林風眠翻開的另一本卷宗上。
那是青鸞失蹤前最后經辦案子的記錄。
卷宗很薄,記錄也很模糊,只提到她當時在追查一批流入黑市的“違禁礦物”,來源指向西南,但具體是什么礦物,語焉不詳,結案處潦草地寫著“線索中斷,事主銷案”。
“青鸞查的,就是赤金砂。”云游肯定地說,“她查到慈蔭寺頭上,然后失蹤了。”
林風眠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后背發涼:“云游,這案子太深了!慈蔭寺,長公主,我們……”
“查不了?”云游看著他。
林風眠張了張嘴,看著云游那雙眼睛,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半天才擠出一句:“怎么查?那是慈蔭寺!”
云游將木牌收進袖袋,“等初一,慈蔭寺大開山門,供香客進香。”
“你要去進香?”林風眠愕然。
“嗯。”
_
初一,慈蔭寺。
山門大開,香客如織,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挎著籃子,里面裝著香燭供果。
云游穿著一身普通的淺灰色棉布衣裙,頭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挽起,挎著一個裝著香燭的籃子,混在香客中,毫不起眼。
她隨著人流慢慢移動,目光掃過寺內的每一處角落。
大殿前的廣場上,巨大的香爐煙霧繚繞。
云游走到爐邊,借著添香的動作,指尖快速在滾燙的香爐外壁上一抹,沾了些許香灰,她不動聲色地將指尖湊近鼻尖,除了檀香,還有一絲極淡的、熟悉的礦物氣息。
赤金砂的粉末混在香灰里。
她的心沉了沉,果然還在用。
她隨著人流進入大雄寶殿。
殿內金碧輝煌,佛像莊嚴。
云游的目光卻落在佛像前供奉的幾件法器上,金缽、銅磬、還有一盞長明燈座。
燈座邊緣鑲嵌著暗金色的紋路,在燭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
赤金砂。
她裝作整理香燭,靠近了些,指尖在籃子里摸索著,一個極小的磁石片滑入掌心,她借著俯身行禮的動作,磁石片飛快地在燈座邊緣蹭了一下。
磁石片上立刻吸附了一層極細微的、暗金色的粉末。
“女施主,心誠則靈,不必靠得太近。”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云游動作一頓,直起身,將磁石片藏回袖中,轉身。
一個穿著杏黃色僧袍的中年僧人站在她身后,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嘴角帶著一絲悲憫的笑意,他手里捻著一串深褐色的念珠,珠子油亮,每一顆上都刻著細小的梵文。
正是慈蔭寺住持,莫懷恩。
“大師。”云游微微頷首,臉上沒什么表情。
莫懷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她挎著的籃子,笑容不變:“看女施主面生,是第一次來慈蔭寺?”
“替家中長輩還愿。”云游聲音平淡。
“原來如此。”莫懷恩點點頭,目光落在她空蕩蕩的手腕上,“女施主誠心禮佛,卻未戴佛珠,可是不習慣?”
云游還沒回答,莫懷恩已經從自己腕上褪下一串念珠。
那念珠也是深褐色,材質看似普通,但入手溫潤,帶著一股奇異的、類似沉香的淡雅香氣。
“此乃貧僧隨身之物,在佛前供奉多年,沾染了些許佛性。”莫懷恩將念珠遞過來,眼神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今日與女施主有緣,便贈予你,愿佛祖保佑你平安順遂。”
云游看著那串念珠,沒有立刻去接,那香氣鉆進鼻腔,讓她心頭莫名地一跳,一種不適感蔓延開來。
她面上不動聲色,伸手接過:“多謝大師。”
念珠入手微涼,那股奇異的香氣更明顯了。
云游將它套在手腕上,指尖在幾顆珠子上輕輕摩挲了一下,觸感光滑,并無異樣。
“阿彌陀佛。”莫懷恩雙手合十,笑容更深了些,“女施主可隨意參拜,貧僧還要去準備午課。”
說完,他轉身離去,僧袍飄動間,手腕上另一串相似的念珠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如同梵音輕吟的叮咚聲。
云游看著他消失在殿后,低頭看了看腕上的念珠,眼神微冷。
她走到殿角一個僻靜的香爐旁,借著添香的動作,飛快地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輕輕刺入其中一顆念珠。
銀針拔出時,針尖上沾了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乳白色的粘稠物。
蠱卵。
云游瞳孔微縮。
這念珠內部是中空的,藏著東西,她立刻將銀針小心收起,不動聲色地繼續隨著人流參拜。
莫懷恩…這是在試探,還是警告?
就在這時,大殿側門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香客們紛紛恭敬地讓開道路。
只見幾名宮女簇擁著一位身著素雅佛衣的女子緩步走了進來。
那女子約莫四十許人,面容端莊,眉宇間帶著一絲悲憫眾生的倦意,正是昭華長公主蕭凈曇。
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徑直走到佛像前最前方的蒲團上,虔誠地跪下,雙手合十,閉目誦經。
她的手腕上,戴著一串與莫懷恩那串幾乎一模一樣的深褐色梵音念珠。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云游站在人群里,目光落在長公主手腕的念珠上,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那串,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這念珠的聲響……和老金描述的一模一樣。
_
夜幕降臨,慈蔭寺厚重的山門緩緩關閉,白日的香火鼎盛褪去,寺廟籠罩在一種深沉的寂靜中,只有偶爾傳來的巡夜僧人敲擊梆子的聲音。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翻過慈蔭寺后院的高墻,落地時輕盈如貓,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正是蕭漪州。
他依舊穿著那身華貴的錦袍,但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大半身形,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醉態早已消失不見,他手里握著那把玉骨折扇。
他像是對寺內的布局極為熟悉,避開幾處有僧人值守的經堂和禪房,目標明確地朝著寺廟后方的庫房區域潛去。
庫房區是一排低矮的石屋,門口掛著沉重的銅鎖,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香燭、藥材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礦物粉塵的味道。
蕭漪州停在最角落的一間庫房前。
這間庫房看起來比其他的更舊一些,門上的銅鎖也更大,鎖孔里積滿了灰塵,似乎很久沒人打開過了,但那股礦物粉塵的味道,卻比其他地方更濃。
他從袖中摸出一根細長的金屬絲,尖端彎曲成特殊的形狀,輕輕探入鎖孔,耳朵貼在冰冷的銅鎖上,手指細微地撥動著。
“咔噠。”
一聲輕響,銅鎖應聲而開。
蕭漪州輕輕推開沉重的木門,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閃身進去,迅速將門掩上。
庫房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空氣中那股礦物粉塵的味道更加濃烈,還夾雜著一絲陳腐的氣息。
蕭漪州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輕輕一晃,微弱的光線亮起,勉強照亮了周圍。
庫房里堆滿了各種雜物,蒙著厚厚的灰塵,有破損的蒲團、褪色的經幡、廢棄的香爐,還有一些散落的、看不出用途的石塊和礦物。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最終落在一處墻角。
那里堆放的雜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凌亂一些,灰塵的覆蓋也不均勻,他走過去,用腳輕輕撥開幾個破筐和爛木頭。
墻角的地面上,赫然露出一塊邊緣異常平整的石板,石板與周圍的地面顏色略有差異,縫隙里幾乎沒有灰塵。
蕭漪州蹲下身,用扇骨輕輕敲擊石板。
“咚咚。”
聲音空洞。
他眼神一凝,手指在石板邊緣仔細摸索著,很快,他在石板一角摸到一個細微的凹陷。
他抽出玉骨折扇,扇骨頂端那截薄如柳葉的利刃再次彈出,他將利刃小心翼翼地插入凹陷處,輕輕一撬。
“咔嚓。”
一聲輕響,石板被撬開了一條縫隙,一股更濃烈的、帶著鐵銹和某種奇異腥氣的味道從縫隙中涌了出來。
蕭漪州屏住呼吸,用扇刃將石板緩緩撬開。
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來。
洞口向下延伸,深不見底,只有一股陰冷的風從下面吹上來,帶著那股令人不安的腥氣。
密道!
蕭漪州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眉頭緊皺,他沒有立刻下去,而是迅速將石板恢復原狀,又將雜物挪回原位掩蓋好。
他吹滅火折子,庫房重新陷入黑暗,他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將銅鎖重新鎖好,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慈蔭寺的夜色中。
-
大理寺驗尸房。
油燈下,云游小心地將銀針上那點乳白色的粘稠物刮到一片薄薄的琉璃片上,她又從腕上褪下那串念珠,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小心地剖開其中一顆。
珠子內部果然是中空的,內壁上沾著一些同樣的乳白色粘稠物,還有一些極細微的、米粒大小的白色顆粒。
蠱卵。
云游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她取過一個小瓷瓶,里面裝著一種淡黃色的藥水,她用一根細針蘸了點藥水,滴在琉璃片的粘稠物上。
“滋……”
輕微的聲響中,那粘稠物迅速溶解,冒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白煙,而那些米粒大小的白色顆粒,在藥水中微微蠕動了一下,隨即僵死不動。
是活卵!
云游的心沉到了谷底。
莫懷恩…他不僅認出了自己,還直接用了這種陰毒的手段,這蠱卵若是孵化……
她正凝神看著,驗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蕭漪州裹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臉上又掛上了那副懶洋洋的醉態,手里拎著個酒壺。
“喲,云仵作,這么晚了還在忙活?”他打著酒嗝,湊到桌邊,目光掃過琉璃片和被剖開的念珠,桃花眼里閃過一絲了然,但語氣依舊輕佻,“嘖嘖,這珠子看著眼熟啊?慈蔭寺的玩意兒?”
云游沒理他,只是小心地將琉璃片和念珠收好。
蕭漪州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拖了把椅子坐下,晃著酒壺:“本王剛從慈蔭寺回來,嘖,那地方,晚上可真夠陰森的。”
云游動作一頓,抬眼看他。
“哦,忘了說,”蕭漪州笑嘻嘻地,“本王去給長公主姑姑請安,順便給她老人家解解悶兒,說了幾個笑話。”
云游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蕭漪州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的醉意似乎淡了點:“庫房后面那間,角落里那塊石板,有點意思。”
“下面,”蕭漪州用扇子做了個向下的手勢,聲音壓得更低,“味兒挺沖的,像血放久了,混著鐵銹和蟲子?”
云游眉頭緊皺,密室!蠱蟲?
“還有,”蕭漪州用扇子點了點云游的手腕,意有所指,“那念珠的聲兒,本王在姑姑那兒也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挺好聽。”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恢復了那副醉醺醺的樣子:“行了,熱鬧看完了,本王回去睡覺了。云仵作,你也早點歇著吧,這大晚上的,跟些蟲子較什么勁……”
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留下云游一個人站在油燈下。
燈光搖曳,映著她腕上那串深褐色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