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大理寺的驗尸房里就亮著一盞昏黃的油燈。
云游沒睡。
她面前攤著那張包著顏料碎屑的白紙,旁邊是幾塊從證物房借來的慈蔭寺“開光”法器碎片,空氣里彌漫著朱砂和另一種更冷冽的礦物氣味。
油燈的火苗噼啪響了一下。
她用小銀勺刮下一點法器上的金粉,又刮下一點燈籠顏料,分別放進兩個盛著清水的白瓷碗里。
碗底沉淀,顏色幾乎一模一樣,都透著那種暗沉沉的赤金色。
她又拿起一根細銀針,蘸了點特制的藥水,先探進法器金粉的水里,銀針尖兒慢慢泛起一層極淡的烏青色,再探進燈籠顏料的水里,烏青色更深了些,還隱隱透出點詭異的藍光。
“慈蔭寺特供的赤金砂。”云游低聲自語,“錯不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林風眠裹著官袍進來,臉色比昨晚更憔悴了些,眼下一片青黑。
“查清了?”他搓著手,湊到桌邊看。
“嗯。”云游把兩個碗推過去,“顏料里的礦物,和慈蔭寺開光法器上用的赤金砂是同一種東西,這砂子,據說是西南那邊特產的礦石磨的粉,專供慈蔭寺做法事用,外面買不到。”
林風眠盯著碗底那點沉淀,眉頭緊皺著,“專供慈蔭寺…這可就麻煩了。”他嘆了口氣,“長公主殿下清修之地,總不能直接帶人去查吧?得想個由頭。”
“由頭?”云游抬眼看他,眼神平靜,“燈籠是人皮做的,骨架是少年指骨,顏料是慈蔭寺特供,林大人,這還不夠嗎?”
林風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聲:“話是這么說,但茲事體大,牽扯到皇家寺廟,得謹慎,我先去稟報寺卿大人,看看上頭的意思。”他頓了頓,想起什么,“對了,瑞王府一早派人送了帖子來。”
“瑞王?”云游手上動作沒停,繼續收拾著桌上的工具。
“嗯,蕭漪州王爺。”林風眠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帖子,“說是昨晚受了驚嚇,又覺得咱們大理寺辦案辛苦,特意在府里設了宴,請咱們幾個過去…壓壓驚。”他說到“壓壓驚”三個字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有點荒唐。
云游沒接話,只是把那些工具一件件放回她的舊木箱里,動作不緊不慢。
“王爺點名了,要你也去。”林風眠補充道,語氣有點無奈,“說是想見識見識云仵作的膽色。”
云游蓋上木箱蓋子,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什么時候?”
“今晚酉時。”
“知道了。”云游拎起木箱,“我去趟西市。”
“西市?”林風眠一愣,“去那兒干嘛?”
“找老金。”云游已經走到了門口,“燈籠骨架的拼接手法,像他的手藝,還有那種魚膠,他常用。”
“哎,等等!”林風眠趕緊追出去兩步,“我派兩個人跟你去,那地方魚龍混雜……”
“不用,人多反而問不出東西。”云游頭也沒回,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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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角落的皮影鋪子,門臉又小又舊,掛著的皮影人積了層薄灰。
老金縮在柜臺后面,正就著昏暗的光線刻一塊薄皮子,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
聽見門響,他頭也沒抬。
“要什么自己看,價碼都標著呢。”
“金師傅。”
老金手一抖,刻刀差點劃歪。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到云游和她手里的舊木箱,臉色瞬間白了白,擠出一點僵硬的笑:“喲,是…是云仵作啊?您怎么有空來我這小鋪子?”
“看看燈籠。”云游走到柜臺前,目光掃過墻上掛著的那些皮影,“昨晚護城河撈上來的那種。”
老金手里的刻刀“當啷”一聲掉在桌上,他慌忙去撿,手抖得厲害,“燈,燈籠?我,我就是一個刻皮影的,哪懂什么燈籠……”
“骨架是少年指骨,用魚膠粘的。”云游的聲音不高,“提梁和底座的接口,用的是燕尾榫,西市這一片,就您老的手藝最地道,能用魚膠把那么細小的骨頭粘得嚴絲合縫,還經得起水泡。”
老金的額頭開始冒汗,嘴唇哆嗦著:“我…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什么骨頭…”
“還有那魚膠。”云游從木箱里拿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里面是昨晚從燈籠上刮下來的半透明膠狀物,“您鋪子后面熬膠的鍋,還沒刷干凈吧?味道挺沖的。”
老金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扶著柜臺才勉強站穩。
“云仵作,我…我就是個手藝人,有人…有人逼我的!”他聲音帶著哭腔,“他們抓了我孫子,說我不照做,就……就把他扔護城河里喂魚!我沒辦法啊!
“誰逼你?”云游盯著他。
“不,不知道…”老金眼神躲閃,“蒙著臉,說話聲音也怪,就給了我幾張圖,還有,還有那些骨頭,讓我按圖拼起來,糊上他們給的皮…還給了我一小罐顏料,讓我照著圖上的樣子畫……”
“圖呢?”
“做,做完就燒了,”老金抖得更厲害了,“他們,他們還說,要是敢說出去,我們爺倆都,都活不成!
云游沉默地看著他,老金臉上的恐懼不像是裝的。
她收起油紙包:“你孫子呢?”
“放,放回來了,在,在后院…”老金指了指后面。
“這幾天別亂跑。”云游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鋪子。
老金看著她消失的背影,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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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瑞王府。
王府里張燈結彩,絲竹管弦聲悠揚。
宴席擺在暖閣里,炭火燒得旺,暖烘烘的,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香氣撲鼻。
林風眠帶著云游進來時,蕭漪州正斜倚在主位的軟榻上,手里把玩著那個白玉酒壺,臉頰微紅,眼神迷離,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
旁邊兩個美貌侍女一個給他捶腿,一個給他剝葡萄。
“哎喲,林少卿,云仵作,你們可算來了!”蕭漪州看見他們,立刻坐直了些,笑嘻嘻地招手,“快坐快坐!昨晚讓那些晦氣東西攪了興致,今天本王做東,給二位壓壓驚,順便嘛……也聽聽案子進展。”
林風眠連忙行禮:“下官惶恐,勞王爺掛心,案子…還在查。”
“坐,都坐,別拘著!”蕭漪州示意侍女添酒,“云仵作,昨晚看你驗尸,那叫一個利索,本王佩服,來,本王敬你一杯!”他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云游站著沒動,也沒去碰自己面前的酒杯,“職責所在,王爺過譽了。”
“嘖,還是這么冷。”蕭漪州也不在意,自己仰頭干了,又倒了一杯,轉向林風眠,“林少卿,說說唄,那燈籠,到底什么來路?誰這么缺德,弄那玩意兒嚇唬人?”
林風眠心里叫苦,硬著頭皮道:“回王爺,初步查驗,兇手手法老練,心思歹毒,燈籠的顏料有些特殊,正在追查來源。”
“特殊?”蕭漪州挑眉,醉眼朦朧里閃過一絲光,“怎么個特殊法?難道還是金子磨的不成?”
“是慈蔭寺特供的赤金砂。”云游平靜的聲音響起。
暖閣里的絲竹聲似乎都頓了一下,林風眠喝了點茶,差點被嗆到,他驚恐地看向云游。
蕭漪州把玩酒杯的手也停住了,臉上的醉意好像褪去了幾分,他瞇起眼看著云游:“哦?慈蔭寺?那可是佛門清凈地,長公主姑姑修行的地方,云仵作,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顏料成分已驗明無誤。”云游迎著他的目光,“尸體不會說謊。”
蕭漪州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又哈哈大笑起來,重新癱回軟榻上,恢復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樣:“有意思,真有意思!佛門清凈地,人皮燈籠……哈哈哈,林少卿,你們這案子,可比戲文精彩多了!來來來,喝酒喝酒!別讓那些晦氣事壞了興致!”
他不再追問,只是不停地勸酒,說些京城里的風月閑話。
林風眠如坐針氈,勉強應付著,云游則一直沉默地坐著,面前的菜肴幾乎沒動。
酒過三巡,蕭漪州似乎醉得更厲害了,話也多了起來,指著云游:“云仵作,你這身本事…跟誰學的?本王認識不少仵作,可沒一個像你這么…這么利索的。”
“家傳。”云游吐出兩個字。
“家傳?”蕭漪州打了個酒嗝,“那你家……是仵作世家?祖上哪位高人?”
“無名之輩。”云游垂下眼瞼。
“無名之輩能教出你這樣的?”蕭漪州搖著頭,顯然不信,他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云游身邊,帶著濃重的酒氣,“本王看你……不像一般人,你這眼神…冷得跟冰似的,驗尸的時候又穩得嚇人,嘖嘖,有意思。”
他靠得很近,目光帶著探究,仿佛想從云游臉上看出點什么,云游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王府管事匆匆進來,在蕭漪州耳邊低語了幾句,蕭漪州臉上的醉意瞬間消散了大半。
“嘖,掃興!”他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林少卿,云仵作,本王有點俗務要處理,你們慢用,吃好喝好!”說完,也不等兩人反應,就在侍女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暖閣。
林風眠松了口氣,趕緊起身:“王爺慢走。”
暖閣里只剩下林風眠和云游,還有幾個伺候的侍女。
絲竹聲也停了,氣氛有些尷尬。
“我們也走吧?”林風眠低聲對云游說。
云游點點頭,起身。
兩人剛走出暖閣,穿過一道回廊,一個不起眼的小廝低著頭快步從云游身邊擦過,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小廝連忙道歉。
云游感覺手里被塞進了一個小小的、硬硬的東西,她不動聲色地握緊,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沒事。”她淡淡說了一句,繼續往前走。
直到走出王府大門,坐上回大理寺的馬車,車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林風眠才忍不住抱怨:“云游,你剛才在宴席上太冒失了,怎么能直接說顏料是慈蔭寺的?萬一……”
云游沒說話,只是攤開了手掌,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蠟丸。
林風眠的聲音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這……這是?”
云游捏碎蠟丸,里面是一小卷極薄的紙。
她展開,上面只有一行細小的字跡,是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寫的,字跡很熟悉:
【“青鸞失蹤前三月,曾密查西南礦脈,疑與慈蔭寺赤金砂同源。慎。”】
林風眠湊過去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青鸞?西南礦脈?這,這……”
云游看著那行字,眼神依舊平靜,但手指卻微微收緊,將那薄紙捏得起了皺。
十年前,青鸞,她的師父,也是她唯一的親人,就是在追查一樁與皇室有關的秘事時,突然失蹤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慈蔭寺…赤金砂…西南礦脈……
她將紙條湊近馬車里昏暗的燈籠,火苗舔舐著紙角,瞬間將其燒成了灰燼,只留下一縷淡淡的、帶著藥味的青煙。
夜風吹起車簾,外面是依舊繁華的京城夜景,燈火闌珊。